59.第59章

特蕾西将报纸上的新闻指给英诺森看的当夜, 他就派人去了奥斯特里茨旅馆,以二万法郎高价向瑞典人购买了那只夜莺,当天夜里临睡前, 夜莺已经送到了她的手中。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特蕾西本以为英诺森会察觉到什么, 毕竟, 由夜莺联想到诺伊斯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

夜莺被关在金丝鸟笼里, 悬挂在隔壁房间的窗前,特蕾西快睡着的时候,隐约听见它的鸣叫, 声音听来十分悲哀。这种印象使得她几乎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清晨醒来时, 她去隔壁起居室看了看, 熹微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房间中, 夜莺沐浴在淡薄的阳光之下,已然安静下来。特蕾西走近了去看它, 发现它的情绪稳定,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仓皇,笼中的鸟食也减少了一些。

上午,她在房间中翻书,间歇时抬眼看了看日历, 根据她从报纸上读来的消息, 明天就是英诺森受审的日子, 他的诬告陷害罪将在皇家法庭接受定罪判刑。

也不知她试图传递出去的情报有没有传达成功。

英诺森购买夜莺一事一定没能逃过情报屋的眼睛, 关键在于诺伊斯能不能领会她的意思。

特蕾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钢笔, 思绪飘散出去,注意力已不在眼前的书页上。

诺伊斯来到巴黎的时间, 大约是九年前,他过去的经历成谜,特蕾西只知道,他原本是法国人,曾经在英国漂泊,遭受过许多离奇的境遇。每当有人问起他的年龄,他都说是二十多岁,特蕾西刚认识他那会儿他是这样说的,现在若有人问,他也是这样说。

假设他少年离家,十几岁就在英国流浪,二十岁返回法国,混到现在刚好二十九岁,倒也说得过去。但特蕾西一直不太相信这种解释,诺伊斯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每遇大事却能沉稳冷静、严谨以对,他丰富的经历和渊博的学识,都为他罩上了掩饰不去的神秘光环。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身上藏着诸多秘密。

自从上次冬季舞会后,她的疑心就更重了,毕竟,一个没有超过三十岁的人,怎么可能熟知二十年前的皇家舞会现场装帧呢?

如今,她身居这座旧宅之中,回忆起有关布莱德·怀斯曼的种种逸闻,再将过去已知的线索碎片穿连在一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相昭然若揭。

老怀斯曼伯爵是一位植物学家。而诺伊斯精通毒/药学,同时,他在药用植物学方面也有着扎实的基础,这很可能是家学留传。

他的真实年龄比看起来要大,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甚至接近四十岁。他曾经在国外长期漂泊,九年前才回到巴黎。他亲身经历过二十年前的皇家舞会,并且将那场舞会的布置熟记于心,在去年的宫廷舞会上设计出了一模一样的装帧风格。这种二十年前的场景重现,竟将英诺森吓得面色惨白。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诺伊斯也致力于向英诺森复仇。

虽然她的推测还存在许多细节上的空白,但任何一个人在拿到这些线索之后,都能凭直觉猜测出诺伊斯与布莱德之间的关系。

在二十年前的皇家舞会上发生的,恐怕不止是火灾这么简单,这其中一定埋藏着惊人的秘密。

特蕾西感到手指有些发冷,就放下了钢笔。

就在她继续盯着书页发愣时,房门被人敲响,接着,英诺森走了进来。

特蕾西抬头看向他。他从不在白天过来,他在这个时间出现,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英诺森走到她的书桌前,神色和缓地看着她:“你已经猜出来了吧?”

特蕾西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昨天你向我要那只夜莺的时候,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直到夜里入睡前,静静想了一阵,我明白了,你是想告诉他们,你的处所与诺伊斯有关。”

“……还是被你发现了。”特蕾西有些无奈地撇开眼,“所以呢?要把我转移到另外一处吗?”

“那倒不必,这些天我成功牵制了他们的行动,离去的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他说,“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关。”

“什么最后一关?”特蕾西蹙眉看向他。

“现在有时间吗?”英诺森对她笑了笑,“我想和你谈谈。”

——

两人来到小客厅,在靠背长椅上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侍者送来热茶,将门掩上离去。

“之前你问过我为什么。”英诺森举起薄瓷的茶杯,淡淡开口,花茶上升起的白色雾气使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朦胧,“为什么带你回去,为什么说服家人将你养大。为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却仍旧不能用尽恶毒的手段来处置你。”

“我和维诺,在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特蕾西问。

“这个先不谈。”英诺森笑了笑,“我伪造了你的人格解离症患病证明,将你指为毒杀案的犯人,你现在还认为,我无法对你下狠手吗?”

“这一点我确实很惊讶,没想到你能找到这种思路。”特蕾西看着他,“但这就算下狠手了吗?我现在仍然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如果你想杀我、折磨我,尽管来就是了,我不信你能做得到。”

这种话她在一个月以前还不敢说,与其用狂妄的言辞去触怒英诺森,还不如乖乖坐着明哲保身。但是经过最近的观察,她清楚地感觉到英诺森对她十分顾恤,即便他们势不两立,这种顾恤也没有丝毫改变。她的确和维诺不一样,英诺森将维诺当成一件工具,根据需要来随意摧折,但却不敢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她。

是因为克罗尼吗?

英诺森说:“你之前失明也是我导致的,难道这不算折磨?”

“你原本的目标不是我,是修斯顿。”特蕾西说,“而且,正是这次失明让我觉得不对劲,这根本不像你的风格。”

“怎么?”他放下了茶杯。

“设计一桩毒杀案再推罪于人,这是你惯用的手法。你极少直接对目标下毒,因为从动机上分析,警方很容易疑心下毒的主使是你,这种做法很不安全。”特蕾西说。

英诺森低头看着杯子里花瓣的残骸。

“既然你采用了直接下毒的方式,就一定有不被问罪的自信。”特蕾西说,“在我失明之后,你把秘药的配方交给了克罗尼,等于承认了下毒的人是你。但我知道,如果我们到法院去起诉,你一定有办法脱罪。将军调查过舞会那一晚余下的杯碟和饮食,也对下毒的侍者进行了审问,没能找到任何不利于你的证据。只凭你手上的配方,法院无法确定你是主谋,也许你只是恰好有那种配方而已。”

“不错,正是因为我有信心证明自己的清白,才敢将配方交出去。”他说。

“也就是说,无论你在酒里下毒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都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特蕾西说,“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用致人死命的毒/药,反而选择了效果可逆的神经阻断药剂呢?”

英诺森看了看她:“这就是你觉得不对的地方?”

“是啊。”特蕾西苦笑一下,“你明明可以采取更暴烈、更有效的方式来击垮我们。试想,若是那杯酒毒死了我或者将军,无论死掉的是谁……我们这几个人就算是完了,至少在一两年内都无法再重新振作,你岂不是省了好多事吗?”

“没有这么简单。”他说,“我做的事越残忍,遭到的反噬就越严重。就算法律无法奈何我,也还有人会为死者复仇。我可没把握将世上的仇人都杀光。”

“你做过的残忍事难道还少吗?”特蕾西的语气很淡,不是在声讨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仅仅是怕被报复?”

“还有别的原因。”他说,“我答应过克罗尼绝不伤害你。暂时让修斯顿失明,也许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如果我直接杀了修斯顿,一定会触及他的底线。你被误伤,这已经令他很生气了。”

“你的计划他都知道?”

“不,我没有那么愚蠢,我不会把自己要做的事提前告诉他,但我总会考虑他的容忍限度。他太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城府却深得可怕,我不想触怒他。”

“那么,你总是对我留一丝情面,就是因为克罗尼?”特蕾西抬起眼,这种解释似乎也说不通。

“不是。”英诺森说,“二十年前,当我决定将你带回去、抚养你长大的时候,克罗尼还是个在襁褓中的婴儿呢。”

又是二十年前。

特蕾西低垂目光,二十年前究竟还发生了什么?难道在英诺森和布莱德的纠葛之中,她也受了牵扯?但这怎么可能呢,二十年前她才刚出生,婴儿时期的事情她当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要对你坦白的就是这件事。”英诺森定定看着她,“一切都始于二十年前,那是我罪恶的开端。克罗尼说过,我有着一种变态的、畸形的宗教依赖心理,那正是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原因,而它的根源,就在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