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章

庭审之后又过了数日, 皇家法庭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且不说二十年前的往事他们是否真能找到什么证据,就算找到了, 诉讼时效已过, 英诺森未必能被定刑。

好在当晚法庭内发生的一切已经通过报纸沸沸扬扬传遍了全城, 近半年以来, 英诺森的负面/新闻屡次见报, 二十年前的布莱德案更是让他名声扫地。何况他已被剥夺爵位,不日将搬出帕尔默宅,正式和他的公爵头衔说再见。形势如此, 他留在巴黎没有任何益处。

特蕾西被软禁的那段时间,他已经为逃离做足了准备, 他从上议院抽身而出, 妥善安置了自己剩余的财产。法院再次传唤他之前, 他就会离开巴黎,甚至离开法国, 前往东方的某个国家,或许是希腊。

虽然为维诺正名的目的已经达成,本属于他的爵位与财产也已夺回,但仔细想来,从1873年布莱德案、1890年帕尔默宅邸毒杀案, 到去年约瑟夫·罗森之死、特蕾西失明, 英诺森所犯的罪足以让他被判死刑, 仅仅是将他赶出巴黎, 这个惩罚太轻了。何况根据波波洛情报屋所知, 他的恶行还不止于此。

只因证据不足,他钻钻法律的空子, 再以权势钱财作为赎罪的筹码,就可保自己安然无虞。

这一日,特蕾西去卢浮宫拜访克罗尼,离开时她突发奇想,让马车沿塞纳河向帕尔默宅邸驶去。

修斯顿骑马跟在一侧,问她:“要去见英诺森?”

“不见他。”特蕾西说,“我就是看看这条路。”

修斯顿一头雾水地跟着她的马车走了一段路,特蕾西始终开着窗户向外看,约过了十几分钟,他们经过一片河边荒草地,特蕾西让车夫停下,自己跳下车子。

荒地的位置比车道低了两三米,要走石阶才能下去,特蕾西走进没过脚踝的荒草丛中,又向东边行了几十步,直至看到一块大石才停了下来。

此处离帕尔默宅还有一段路程,前方有一大片相似的荒草地,也有许多块类似的石头,英诺森描述的地点未必就在这里,时隔二十年,河岸上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就算让他本人来看,他恐怕也辨认不出当年他坐下痛哭的地方究竟是何处了。

特蕾西走到河边,蹲下身,用手轻轻拨了拨清澈的河水,引起一小片微弱的涟漪。

她出神地望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半晌都没有动作。

修斯顿始终跟在她身边,忍不住上前将她的手从河水里抽出来,握在自己手里,不出所料,春天里她的手原本就很凉,在河水里浸了一会儿,变得更加冰凉了。

特蕾西回过神来,偏头看了看他。

“水凉。”修斯顿咳了一声,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你怎么了?”

“是挺凉的。”特蕾西说,“现在是三月末,若是十二月里,这河水恐怕更寒凉吧?”

“十二月?”

特蕾西慢慢站起来,荒草丛生的河岸向东南方延伸,一直到模糊的远方。如果没记错,她小时候还在这附近游玩过。

“那天,英诺森和我说了一件他杀人之后发生的小事。”特蕾西说,“我回去讲给你听。”

——

翌日晚上,克罗尼等人到莱斯特宅小聚,晚餐过后就在客房住下。

特蕾西晚间写了两封信,不到十一点就上床睡觉了。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卢浮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诺伊斯披着他常穿的那件黑色斗篷,手里拿着镶嵌蓝宝石的手杖,站在离火焰极近的地方。

他回头笑了笑,侧颜被火光照亮,年轻的面庞仿佛就要融化在火中。

“再见,特蕾西。”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步入火海。

这也算不上什么噩梦,所以特蕾西醒来的时候很平静,她开灯看了看表,才十二点多。

她拉铃叫侍者拿来一杯热牛奶,喝完之后仍没有什么睡意,就披上外衣起身去了三楼的花园茶厅,这里有一半的房顶是玻璃制成的,透过玻璃,能直接看到月亮与澄澈的星空。

三楼平时是不点灯的,她把灯点上,引起了楼下的注意,没过多久,阿尔纳就上楼来了。

“特蕾西?” 他有些诧异,“怎么起来了?”

特蕾西从窗前转身,看了他一眼:“明天我要去帕尔默宅一趟。”

阿尔纳点头,“好的,我会让车夫提前准备好马车。”

“没别的事,我过会儿就回去睡。”她回身继续看着外面,这个点钟正是某些夜宴结束的时刻,院落外的马路上不断有挂着油灯的马车经过。

“明天你一个人去吗?”他又问了一句。

“一个人。”特蕾西点了点头。

快一点的时候,她回房间打算继续睡,经过隔壁修斯顿的客房,发现他没关门,门缝里漏出微弱的灯光,她本想敲门说一声晚安,手刚抬起来,这扇门忽地就从里面打开了。

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十分昏暗,修斯顿站在门内看着她,轻声说:“回来了?”

特蕾西愣了愣:“难不成你在等我吗?”

“我一直没睡,刚才听到你出去了。”他微微一笑,“就开着门等等看你何时回来。”

“明天我去找英诺森,和他说几句话。”特蕾西说,“一早就走。”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她低头考虑了一下,“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修斯顿看了她一会儿:“你想跟他说什么?”

特蕾西抬头笑了笑:“你猜?”

“猜不到。”他也笑了笑,低声说:“总之你自己小心一点。”

“好。”

修斯顿摸了摸她的头发:“回去睡吧,晚安。”

特蕾西:“晚安。”

原本他等在这里,确实只是想看她一眼,跟她说一声晚安。但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修斯顿心里有一种不知是寂寞还是酸涩的情绪涌了上来,一时按捺不住,又叫住了她:“特蕾西。”

特蕾西立刻停住脚步,转身看他。

“我……”他顿时有些尴尬。

特蕾西好像明白他心思似的,又走了回来,对他说:“你是不是想要晚安吻?”

他怔了足有十秒钟,然后不再迟疑,直接将她拽到怀里,另一只手关上房门,把她推在墙上,低头咬了咬她颈侧。

他没敢用力,怕留下痕迹,轻咬一下之后就抬起头,用低哑的声音问:“墙上凉不凉?”

特蕾西基本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就被他抱了起来,放在一张柔软的靠背长椅上,一开始她还是坐着的,修斯顿弯腰吻她的唇,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她就躺下了,他俯身把她禁锢在怀中,唇间淡淡的红酒味道沾染上她的舌尖。

等他所谓的晚安吻差不多结束,特蕾西抬眼看了看挂钟,居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修斯顿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失控,他慢慢扶她起来,捡起她落在椅子上的外衣重新裹好,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心疼地问:“为什么又哭了?”

这次他亲吻得很小心,总是隔一会儿就停下来让她歇歇,应该不会喘不上气来才对。

特蕾西没力气说话,靠在他肩膀上闭眼待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用虚弱的声音说:“我再也不理你了。”

——

第二天一早,特蕾西的马车驶出庭院时,诺伊斯还在二楼吃早餐。他在面包上抹了点黄油,目光追随着逐渐行远的马车,说:“那是特蕾西吗?这么早出门做什么去?”

他对面的克罗尼正用茶匙搅拌咖啡:“据说是去找英诺森。”

诺伊斯微微蹙眉:“找他做什么?”

“你竟然猜不到?”克罗尼笑了一下,“我倒是明白她的用意,毕竟我们是双生子,想法有时也很相似。”

“那你就别卖关子了。”诺伊斯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且不论维诺如何,至少你是不惜拼上性命也要让英诺森付出代价的,对吗?”他问。

“那当然。”诺伊斯嗤笑一声。

“在法律不能惩治他的情况下,你要如何施行报复?像两年前一般买凶/杀人,还是亲自动手杀了他?”

“都一样,我不在乎用什么手段。”诺伊斯轻蔑地说。

“他若能被法院判刑,自然对大家都好。”克罗尼喝了一口咖啡,“如果不能,你可以手刃仇人,但同时你也触犯了法律,难逃牢狱之灾。”

“我说了我不在乎。”

“你可以不在乎。”克罗尼笑了笑,“但如果特蕾西有更好的办法呢?她肯定会选择保全你,而不是让你去杀人、然后自毁。”

“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以前也跟你说过,英诺森为了逃避罪恶感带来的重压,在心中生长出了一种畸形的宗教依赖心理。他把自己救了特蕾西这件事当成完美的赎罪,以此抵消杀害你后笼罩在他心上的恐惧和负疚。甚至可以说,他二十年来的所有罪行都建立在这种心理之上,他认为自己确实获得了上帝的原谅,因此他的精神才一直这么稳定。”克罗尼说,“在某种程度上,特蕾西代表着他的信仰。如果特蕾西否定了二十年前她获救的意义,用言辞当作武器,刺穿他虚伪的信仰,你猜会发生什么?”

诺伊斯盯着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会崩溃。他也许会去自首,也许不会,但他的内心一定会发生变化,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克罗尼说,“人的精神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他是个敏感的人,现在已经快不行了。特蕾西今天给予他重击,他搞不好会疯掉呢。”

诺伊斯忽然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克罗尼抬头看着他。

“英诺森的内心……真有那么脆弱?会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

“那是他的阴影,决不能触碰的伤口。”克罗尼垂下眼,“不要小看言辞的杀伤力,如果我抓住你的软肋……比如奥尔菲娜,说上几句不中听的话,你大概也会气得发疯,想杀了我吧?”

诺伊斯的手撑在桌子上,退了一步。

克罗尼端起杯子,“你要做什么?”

“那是我的仇人。”他出神地说,“我不能让她这么做。”

说完,他立即跑出了房间,片刻后,克罗尼从窗口看见他骑着一匹黑马冲出院落,向着马车刚才离开的方向绝尘而去。

克罗尼啜了一口咖啡,微笑着喃喃自语:“……真是不错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