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艺术上(上)

图/徐至宏

陈柏煜

(上)

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到葛雷的消息。最后一次见面,他骑车载我去车站,我搭上北上的客运,一如既往,贴在窗上和他打着「手语」、挥手,不知道五年内我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可是葛雷已经知道了,我常穿的那件灰色防风外套留在机车车厢里,他把外套穿起来向南边骑,边骑边掉眼泪。

快抵达中继的休息站时,我被冷气冷醒,好像下午在暖呼呼的草地睡着,张开眼睛已经入夜。像是头顶上打开一盏发黑光的灯。这时人们总会想到某些很实际的事情,比如说「现在几点了」、「我该收拾一下离开公园」,而我想起了灰色外套。

我传讯息问葛雷。外套的确在他那里,葛雷问需不需要邮寄。反正两周就会见一次,就别浪费邮资了。我当初如果说「好」,事情会有什么改变吗?

事情似乎本来就埋着,只待时间一到就会撑破地表,冒出鲜绿的芽。虽然是葛雷先察觉,但把话说开的人,是我。我们的「分手」说是不清不白、莫名其妙一点也不为过。

到现在我仍想不透自己是哪根神经烧坏了,寄出那封轻轻松松,甚至不乏柔情蜜意的简讯。我提议:不然,我们来「试分手」看看?字里行间,仿佛这项提议能有效解决我们关系中的问题。一帖苦口良药。

刚开始,我和葛雷就像办家家酒般,玩得很愉快,不以恋人身分相称后,似乎为密闭的室内打开窗户。在分手的潜规则之下,我们的话题理应获得更大的自由度(事实上并没有)。我们暂时耽溺在一种奇异的亲密感中。听见我们关系产生变化,朋友都吓坏了。一封简讯就转变关系,没有打个电话好好谈过吗?他们的口气听起来,几近听见投一粒小石子到起飞跑道上,使一架波音七四七毫不犹豫地转向。

因为并不是真的分手呀──我统一回复的说法。这是真的,只有很少的时候,我在心里考虑,「完全和葛雷一刀两断」会是什么情形……或许这才是我想要的?随即我谴责自己,居然有这种将感情论斤秤两的念头。可是就在我还在内心小剧场时,葛雷已经有了约会对象。

我打电话向葛雷质问。为什么不呢,葛雷在另一端愤怒地说。我有点被逼急了,脱口就是「因为太快了,而且我们不是真的分手」。那怎样才算真的分手,葛雷语带讽刺。规则都给你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太快了。葛雷不知道是不是听出里面狡诈保留的空间,口气软化,但保留自己的底线:可是,为什么不呢?

在此之后,我们才正式地踏入漫长、消磨身心的「分手期」。会形容它不清不白,就得怪我先订了个奇怪的特殊条款;事后反悔,又只是不断从过去抓取快乐的回忆向葛雷回放。有时我说:我知道现在你去转角那家永和豆浆会点什么。有时我说:想想那张有杜鹃花和怪异阿姨的搞笑照片。但绝口不提,我们复合好不好。对我来说,他的「太快」正严重侵蚀着回忆,回忆软弱得像一坨沮丧的黏土。一定是不够快乐才会轻易就不算数。

葛雷说:它们没有不算,但你是想要我怎么办。我没想到,正是因为回忆太强,强到葛雷无法一个人去对付,他才需要第二个人帮助他。我的逻辑是,他欺骗了我,我在还没确认自己想不想复合前,不能开口,要不然也是欺骗了他。莫名其妙。葛雷大概也从心疼转而心烦,再也受不了一晚接一晚的「回放」与哲学辩论,终于毫无预警在某天早上,我发现不仅讯息无法送出,不管在搜寻列上键入什么关键字都于事无补。葛雷这个人已经从脸书、Line、IG上彻底消失。

大学时代,我立志做一名插画家。说来其实不是天外冒出的念头。

幼稚园的我,成日疯狂地在一叠叠影印废纸上画画。不是爸妈不愿提供图画纸给我,而是我消耗的量与速度实在太快,画完又几乎不再回头检视,爸妈于是以废纸应急。补纸的空档,我双眼发楞地散热,身体里像有一个空转的脚踏车轮。

我喜欢画结婚礼服。模特儿的脸不重要,一个草率的、数字0一样的长椭圆形就足够了。着色也不重要,除非色块在整体结构中占有特殊意义,否则几笔斜线绝对更有效率。

幼稚园的我,并不把我所做的事视为「完成一幅画」,我心里热切渴望的,是「把每一种本来不存在的可能说出来」──当然,小孩子还不会操作抽象的说法,当时的我会做的表达,大概是:「你看,还有这一种呢!」旁人眼里,小公鸡般爱炫耀的我,其实是沉浸于某种目眩神迷。仿佛找到一顶魔术帽。拉出彩带,后面还有更多的彩带。

这魔术也等于复制出,小时候的我最喜爱的景象。若不算家里的地址,中山北路是我第一条认识的路。当时最热闹的婚纱街,一幅橱窗就是一幅画。只要是晚上开车出门,回家前爸爸就会特地带我去兜一圈。我趴在后车窗上欣赏,发亮的橱窗结成绵延不绝的光带,礼服在其中开舞会,不停交换舞伴,与车窗内的我并行,像总是定点却又跟着人跑的月亮。

可是这又与插画有什么关系?──我成为的可不是服装设计师呀。

和各位说声抱歉,前面的说法或许十分误导。但我想表达的是,当初我也是这么被自己误导了。我以为结婚礼服是热情的中心,殊不知那只是用以施力的跳板。任何跳水选手都不会宣称,自己喜欢的是跳板,而不是在空中翻腾的圈子与落水的姿势吧?换句话说,不是礼服,它也会是千百种其他的东西。

另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关键,是单面的影印废纸。

谁知道,如果当初爸妈勤跑文具行,没有拿废纸作替代品,大学的我会不会改变做一名插画家的主意呢?但就因为这个动作,使我一头栽进废纸的迷宫。半透明、微泛黄,另一面原子笔画过的痕迹,在这一面造成静脉屈张。尽管我没有作出直接的回应,我仍在画画的过程中,不断听到、感到,隐形的射线从另一个维度直直向我穿过来。

上小学后,情况有所改变,而且是往坏的方向发展。老师在美劳课上发下的白纸,对我造成窒息性的障碍。猛然落在我前方的一道白墙,紧密、安静,使我动弹不得。长大后我听别人说,有一种人,非常讨厌喝水,一定要加一小撮的糖或盐──那个量造成的影响是一般人无法尝出来的。我有种知我者莫若此君的感慨。后来,我发明出一种类似的方法。白纸一发下来,我就在背面,偷偷用铅笔打上一些小圆圈。

这方法消解了下笔的障碍,却无法恢复我制造图像的热情。国小、国中,我陆续代表班上参加水彩、水墨、素描比赛,获得不错的成绩,作品被张贴在学校大门的布告栏展示。可是创造并没有带来任何喜悦。我享受的是,表现长才(好像展现身上的某一条肌肉),以及随之而来的虚荣。

高中某一次美术课,教室前后各放了一花瓶的百合。老师宣布:「下午的两节课,要完成一幅静物写生。」她补充,「画完的同学就可以提前下课。」她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勾出三朵百合的铅笔轮廓。甚至没有炫耀的念头,我只想把眼前活生生的百合,用力塞进画纸里。当我把画缴到台前,老师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瞄了一眼画,就让我走了。走出教室时所感到的沮丧,让我一度冒出「再也不要画画」的念头。

要等到大学,我才想清楚,我立志要做的是纯粹的插画家,而不是画家。不是写生,也不是凭空发想。必须有另一方存在,并做着和我不一样的事。刚刚我或许有提过,我很少回头检视我设计的礼服──我没提到,若回头欣赏它们,我会怎么做。

我会将纸张举起,置于我与日光灯之间,印在纸张正面的文字图表公式与曲线出现了,光会加深它们的墨水,使它们透到另一面,与我的礼服纠缠成一团。现下想起来,我认为这个记忆颇具启发性。欲望原来不是礼服,也不只是另一物的投影,而是偶然在一瞬间形成,无法解释的团块。

成为我的男友后,葛雷千方百计要帮我介绍插画工作。他甚至比我自己,更欣赏我的绘画才华,也比我更常想到画画这件事,在做经纪人才华上,葛雷是个天才;但作为男友,无疑是非常糟糕的。葛雷让我备感压力。

我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我没有(天分)」与「我不会(画画)」。葛雷虽然热情不减,可是也因此有点慌乱。毕竟要家里养的小狗表演握手,小狗却对指令无动于衷的话,实在是很丢脸。老实说,说不定在工作方面,葛雷与我真的是主人与小狗的关系。在葛雷看来,做艺术家,几乎是注定的有勇无谋。我认为不尽然如此,却无法摆脱葛雷隐形的缰绳。在脱逃与交涉的智力上,是的,我是只小狗。

被葛雷牵着鼻子走的那个时期,我的画都是非常一般的东西。这么说并不是批评那些「被动发生」的作品不够资格,也不是暗示现在的作品更具价值。非常一般,单纯只是表示它们对我而言,存在某种偶然的、可有可无的性质。与其说性质,不如说气味,举例,食物即将腐败所散发的气味。它们是那种让我想要立刻拿到眼前,然后抛去的东西(我总是如此对付长满黑斑的香蕉)。悲观一点,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想对它这么做。

只有葛雷把它们收藏起来,无论是海报、杂志、广告传单或其他更琐碎的片段。有一次,我替朋友的生日派对做了个古怪的庆祝布条。通常派对结束,这类浮夸的装饰就会连同披萨盒、啤酒罐压扁,成为垃圾的一部分。葛雷去和寿星把布条讨了过来。

尽管不无尴尬,我该要对葛雷心存感激。至少对他的爱,心存感激。可是事情一扯上画,我总是变得无比自私。当虚荣感温暖的光束离开,我会残酷地认为,他的刻意收藏其实更接近一种痛苦的学习。那是小孩克服红萝卜、芹菜,憋气吞咽的表情。

另一个可能是,就像有些情侣,出游会在日记上盖戳章、看电影留票根,葛雷把这些画当作我们感情生活的纪录。(不同于戳章票根,画是不公平的。作者与作者以外的人之于那幅画,拥有截然不同的经验。)葛雷选择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想像我们的关系。他累积里程的方式,可说是和梦游没两样。不公平就是不公平。

在他黄色透明的L型夹中,有蓝色与粉红山脉的海报、大楼电梯中拥吻的杂志、广告传单上小学生吃饭团,嘴角有饭粒。不知道葛雷是否介意过:我从来没画过任何一幅他、或是关于他的画像。(待续)

个人简介

台北人,政大英文系毕业。木楼合唱团、木色歌手成员。曾获林荣三新诗奖、云门「流浪者计划」、文化部青年创作奖励。作品入选《九歌107年小说选》、《九歌108年散文选》等。着有散文与评论、访谈文集《科学家》,诗集《陈柏煜诗集mini me》,散文集《弄泡泡的人》。译作《夏季雪》。

得奖感言

〈爱的艺术〉是介于《科学家》与下一本书的过渡,更自由地调动记忆与素材,很幸运地,我从采访插画家郭鉴予、川贝母的经验,得到进入它的方法。感谢梓评与翊航的鼓励。收到得奖通知,惊喜交集,我明白它不是第一眼就显影的作品。感谢评审选择了这样清淡、不规则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