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希望的舞厅

街头欢快的跳舞涂鸦。(本报资料照片)

(大块文化提供)

有别于更私密更「高冷」的酒吧、夜总会、浴场、KTV,乃至「尊享」会所,省城舞厅是人人平等的地方。没有让普通人却步的装修与「品位」,也没约定俗成只有腰包鼓胀的中产或土豪才能入内,更没让各类俗人一头雾水的「生活美学」体验。如同省城平民街区随处可见的串串香和烧烤,或像五元甚至三元一杯茶的露天茶馆,穿背心短裤拖鞋自带茶杯的民工,也可坦然走进绝大多数舞厅。

以四线舞厅为例,装修(包括不太干净的厕所)、消费(五元一杯茶)、格调(黑洞)、氛围(譬如伴舞音乐,极少红歌与外文歌,多为适合跳舞的中文流行歌),跟二三线舞厅并无太大区别(最大区别,在于舞女舞客的「档次」)。然而,囊中羞涩的穷人进去,没人对你皱眉头,也没穿得比你光鲜的保安挡着不让进。除了买张门票(早场门票,最低只要四元),你可以不跳舞,可以只做一个心怀鬼胎的看客或偷窥者。为了省钱,茶也可以不买,可以自带中国特色的茶杯,因为开水,至少在省城,舞厅内免费供应。

从早到晚,省城舞厅也是宏大现世的缩影,有六、七旬甚至八旬老翁,有二十来岁或不到二十的各色「青勾子」(小年轻);有开车来的普通生意人或公司白领,有骑电瓶车来、手拎保温杯、戴着珠串、烟不离口的中年男;有腰间挂一串钥匙、东张西望从来不跳的中年驼背侏儒,有孕妇一样挺着大肚、T恤撩到胸乳照跳不误的猪头男。偶尔,还有高过所有舞客舞女的德国人,三十来岁,自称旅行者,大概得了省城高人指点,私访绝非「景点」的郊区舞厅,长颈鹿一样穿梭四方阵,然后溶入黑洞;或是下巴胡须编成猪尾巴的白人大叔,有妹子跟他跳过,说是美国人。

舞厅等级,当然只是我的划分,以去过的十多家为基准。一线不出两家,比较「高雅」,适合交谊舞高手,或如江湖人士所说,适合「提货」。不跳舞不「提货」,你只能傻坐傻看,门票酒水又贵,接近中档夜店,穷人不妨敬而远之。一线以下,直到四线,就很庸俗亲民,尽管一线以下的区别实在不大,如前面所说,主要在于舞女舞客的「档次」,也像前面所写,总让我想起省城的平民茶馆、串串香或烧烤。

四线舞厅跳一曲,通常五元,真的如吃串串烧烤,丰俭由人。而且,的确也像可以跳舞的另类茶馆,虽然空气不太好,音乐响得偷听不了邻桌聊天,但你可以看很多跟平常不一样的平常男女,审视舞姿翩翩或舞姿难看的素舞伴侣;要是看烦了,还可游走四方阵那样的区域,或在黑洞边缘张望,或干脆短暂溶入微明,要么就像有些淡定常客,靠着椅背,脱了鞋子,两脚跷上另一把椅子,闹中取静,打个低俗的小盹。

红火的四线舞厅,也是我去得最多的,譬如主城区外某家,地下室、残旧、落伍,应该接近省城早期的洞洞舞厅(也就是开在防空洞内,洞洞舞厅由此得名)。这里的下午场,一点半到五点半,尤其火爆,更像乡村大集,或似春运车站。黑洞,则是舞厅尽头一间宽大的长方形屋子,入口没门,一左一右两个保安,门神一样佩着电子广告胸牌:I love you。里面,对对舞伴如下了锅的饺子,都在团团蠕动。不时有保安一手捏着手电筒和扫帚,一手拿着畚箕,进去打扫。这个黑洞一侧,墙上还有换气扇,若是装上两扇铁门,就像奥斯维辛毒气室了。

这家的舞女,不乏祖母级别。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头发烫得蓬松高耸如棉花糖的,脑后别了两根五颜六色的发簪。她起码六十了,不像本地人,脸上脖颈已有皱纹,穿裤子,化了妆,尽其可能,收拾打扮得最好,然而胆怯,保守,只能默默站在四方阵一旁,要么坐在昏黑角落,无人光顾,或许内心无比嫉妒或悲凉,望着所有比她年轻的「女神」或「女巫」牵着舞客走进「毒气室」。为了什么?钱?以她年纪,以这个国家的人情世故,她该在家带孙子。

还有一位麻子脸娘娘,口音该是省城人,也是六十左右,两个奶子,垂在汗叽叽的女式低胸短褂下面,挺着奶油肚,人堆里走来走去「猎食」。有晚,麻子脸娘娘还是没主顾,坐在角落,把三瓶喝剩的啤酒,倒进自己的塑胶空水樽,不知哪几位客人留下的,裙子下面偷偷换好长裤,提早退场。过了几天,我在舞厅附近的街头见到她,穿得像个「困难群众」或「低端人口」,推着自家的破旧单车。她不是麻子脸,只是舞厅的昏暗灯光,没有美化她,反而让你不忍直视。

另一家不那么红火的四线舞厅,舞池周围不少沙发烂掉,露出海绵衬垫。墙上的电子萤幕循环滑过一行字,就像无效的中国禁烟广告:「女士禁止穿超短裙低胸装,禁止一切有偿陪侍。」这里一曲较长,「有偿陪侍」依然五元。有晚,一个穿深蓝毛线开衫的大爷,脚上一对圆口皮鞋,犹如居家拖鞋,背着双手,仿佛吃了晚饭出来散步,舞池边踱来踱去。大爷可能快九十了。我跟他聊了几句,就住附近,常来,不跳,看看。过了一小会儿,大爷看看手表,九点半,该回去了,老年人要早睡。

这家四线,也许太破旧太冷清,舞客实在不多,为了招揽,舞女不用买票。「帅锅,跳嘛。」大爷走后,一个中年女人,矮胖、土气,跟我搭讪。她是省内小地方人,就在这里谋食,有时挣一两百,有时几十块。当然,大姨妈来了,也得休息几天,她说。对,只做这个,跳舞,自由,其他都不想做了。

除了个别一线舞厅,跳交谊舞或素舞的,则是舞厅的少数派。开场前,舞厅员工手拎一个小小的白袋子,香炉一般晃悠,在素舞区撒着滑石粉。跳素舞的舞女,当然有跳得很好的,容貌、装束和舞姿都很出众。但我喜欢看的,还是跳得不好的舞客或滑稽配对。譬如某某二线舞厅,常有一位中年小男人,戴眼镜,半秃,舞伴不是高他一头,就是比他还矮。这家伙跳舞,总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上下蹦着。另一家三线舞厅,一个六十多的小男人,在跟一个高他半头的二十来岁牛仔短裤妹子健身,不是跳舞,真的是健身,运动,活络。他俩跳了很久,两人闷闷不乐,苦大仇深,像在努力完成广播体操规定动作,既无对视,也没言语。这个小老头的蹦蹦舞、甩手舞和拍手舞,是我见过的世上最难看的舞姿。

洁癖不少的人,觉得自己有身分有派头的人,所谓品味趣向都很高端很菁英的人,自然鄙视和厌恶这样的地方。但我慢慢喜欢上了省城舞厅,包括舞厅周遭陈旧凌乱、消费低廉的平民街区(我去过的多数舞厅,幸而不在所谓中产与权贵「圈层」的消费攻略之内),就像喜欢坐在五元一杯茶的街边茶馆,就像喜欢我写过的省城「劳动人民第二新村」。

并非我爱跳舞,也无兴致要在兵荒马乱的舞厅特别做些什么,而是喜欢在人群中蒸发,喜欢看到普通男女,包括自己,为了一点低俗廉价的好感与温暖,或是为了生存,为了多挣一点钱,偎依,碰触,拥抱,交流,扯淡,小哄小骗,善恶交织,哪怕虚幻、短暂、自欺欺人,也要凑在一起。

跟很多娱乐场所不同,在舞厅跳舞的女人,从不满二十到六十开外,从「女神」到「女巫」,也是舞厅客人,跟舞厅并无雇佣关系。就像我自称独立作家,而非供职于媒体或文化机构;流连舞厅的女人,在我眼中也是独立舞女。她们当然无需打卡,不必跟雇主签合同,也没人规定她们每天必须早中晚出勤。不管素舞、砂舞,还是别的什么,独立舞女挣的钱都归自己,不用被雇主克扣;零敲碎打,并非固定收入,「有偿陪侍」既然非法,更谈不上税务,比我这个出一本书或发表一篇文章还得被迫给共产党政权上税的独立作家稍稍幸运,不少舞女也远比我挣得多。然而,我们的收入都不稳定,还会因为各类审查或「扫黄」等「不可抗力」影响进帐,就这一点,独立作家和独立舞女,都是一样的人。

不同于江湖人士的省城舞厅野史所写,省城现在的舞女,绝大多数来自省内各地和省外。据我所知,最远来自沈阳和新疆,偶尔也有海外舞女,我就遇到一位华洋混血、身材丰满的马来西亚女子,讲英语和普通话,虽然相貌不敢恭维,因为是半唐番,一曲要收二十元。土生土长的省城女子不多,估计一是做舞女怯于脸面,二是本地人不管怎样,多数有个无需交租的栖身之地和饭碗,普遍没有那么巨大和紧迫的生存压力。她们做舞女的原因各异,不幸婚史,情感重创,生活压力,没有太多特长,也没什么关系和后台「创业」或谋一分优差,普通工作收入又低且不稳定,小地方或乡下更不容易找钱,或者,就喜欢跳舞挣快钱,喜欢不受管束,就像那位四线舞厅的矮胖娘娘所说:「自由,其他都不想做了。」(所谓高雅或高尚人士或许不以为然,斥之为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可是归根结柢,就像独立作家卖文为生,做独立舞女,不管什么原因,也是为了一个字:钱。

舞女也是高危职业。且不说舞厅常因当局「扫黄」或这样那样检查被迫关门,甚至「停业整顿」,长期置身舞厅的噪音和浑浊空气,身体一定要好。一个中等姿色的敬业舞女,如果一天早中晚跳三场舞,加起来也有七、八个小时,如果不跳素舞,很多时候必须站在四方阵那样的区域,等着舞客挑选,得有站功。有了生意,跳一、两曲也好,跳三、四曲也好,包场也好,必须尽可能跟舞客「合作愉快」,还得有跳功或砂功,不管对方是糟老头、油腻男、帅哥、斯文仔、民工,还是别的什么人。一个二线舞厅的舞女告诉我,有次,她遇到一位狐臭男,出于礼貌,不好马上罢跳,跳了两曲才婉转终止。也不是每个舞女都喜欢太有激情的舞客,有的舞女坦言,不喜欢动作太大的舞客,尤其不喜欢对方一上来就把手伸进胸口或裤裆「直奔主题」。

年纪偏大的舞女,明显挣不到太多钱,即使是在中老年舞客偏多的四线舞厅。这个国家人太多,就连舞厅也竞争惨烈,哪怕竞争只是暗中,因为舞女「行规」不会彼此抢客,虽然站在一起,或同一场子,却各做各的生意。一家红火舞厅,不同区域也有不同功能。在这里挣钱,年龄、站位、装扮、类别,不言自明,井水不犯河水。大家能否挣到钱,决定因素不完全在于自己,也在于舞客的口味与挑选,或者「互动」。

某家冷清的四线舞厅,有位乡下来的中年女人,长得不好看,四十三岁,字也不识,之前在省城高新区做过扫街清洁工和家政。问她怎么做的舞女,她说最初是一个相好的大爷带她来这儿的。跳一个月有没有两千?我接着问,因为我知道清洁工每月工资大概两千。看情况,生意好还是有,但比做动辄加班加点的清洁工轻松多了,她说,外地口音很重。然而那晚,她的生意的确很差。她后来的挑逗,带着不识字的劳动者常有的朴实、粗鄙与乐天:「老娘丑是丑,但是老娘很温柔。跳嘛。不跳?你狗日的,看老娘卖不出去就装怪!」

有时,「卖不出去」的中老年舞女,狡黠中透出绝望,就像前面所写站在舞厅昏暗角落的老妇,让你不忍直视。有天下午四点左右,那家四线舞厅的「毒气室」前面,依然像在赶集。保安不时大声吆喝:「注意你们的手机钱包!」一个穿裤子的瘦高娘娘,昏黑中不大看得清楚样子,披肩发,头发也是棉花糖一样的蓬松状,五十好几,或六十出头了,省城口音,拉着你不放:「跟当姐的跳十块钱嘛,照顾一下生意嘛,都是本地人……」没人理会她,没人多看她一眼,仿佛她是街边人见人厌的真假乞丐,几乎所有人,都在挣脱她拽着不放的双手。(本文摘自《洞洞舞厅》一书,大块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