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林禹瑄/邊境

科索沃街头,要求放宽对科索沃人出国签证限制的涂鸦。(图/林禹瑄提供)

巴士在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边境慢慢摇摇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过来自己正在旅行。

或者更准确地说,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旅行者。巴士停稳之后,两个高大的边境警察上车,表情和窗外的风景一样荒芜,不知道是出于职业伪装,还是日积月累的无聊。其中一个用斯拉夫口音浓厚的英语喊:「护照。」眼神也没特别对着谁,仿佛他只是在课堂上复诵一个单字。一车的人温顺地开始往背包内层、外套口袋、腰包深处等夹缝里摸,把自己掏出来,把脸摆弄成照片上的样子。巴士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引擎,整辆车忽然变得像太空舱一样安静,只剩下那个警察唰唰翻着护照页的声音,单调而冷酷,我几乎以为我要交的是一张考卷。

有段时间里,这个场景成了我关于旅行最频繁出现的噩梦。密闭的空间。冷峻的脸。陌生的语言。漫长而不知所以的等待。有时持枪的男人进到车子里,像我看过的某部俗烂电影一样将车窗扫射成碎片;有时整台巴士忽然移动到以前工作的地方,我不知道要怎么或跟谁解释来到这里完全不是我的本意。在一次情节里,我到处找不到护照,面对边境警察狐疑的眼神步步进逼,只好将整个背包里的衣服书本生活用品翻出来倒了一地,竭尽全力地大吼:你要我怎么证明我是谁?你看哪我全部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电影《裸体午餐》里比尔在虚构国度安那西亚的边境被拦下来,要求证明自己是作家,于是悲壮地一枪打死随行的情人,如此隐喻式的情节在真实世界里自然很难发生。真实的边境上,旅行者的存在不过一本护照,经历、个性、喜好、情感全都失去价值。列维纳斯理论里念起来像一句咒语的il y a,每次听到我都不自觉想到边境上的自己。il y a。法语字典的注释是存有。列维纳斯说那是无存在者的存在。中性到近乎虚无的存有,感觉特别薄特别渺小,随便就可以弄丢。

尤其是像这样的陆路边境。一个国家的尽头接着另一个国家的尽头。如果因为没有护照被留在一片荒凉的公路旁,大概就真的在形式上抵达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要是再早个几年,没有固定该完成的工作该缴的帐单,以及越来越容易疲惫的身体和因世故而越来越胆怯的心,被留在远方自然也不是什么噩梦,毕竟年轻时每次上路最初始的愿望,就是把自己放逐到世界最边陲的角落去,在全然陌生的风景里漫无目的地晃荡。既然漫无目的,也就无所谓走丢。找不到路便绕路,错过了车便等下一班,食物吃完了便饿,水喝光了便渴,没有地方过夜便整晚不睡,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便慢慢地猜,在异国边境弄丢护照这种遭遇听起来更像是电玩里的终极任务卡,接到时只会忍不住兴奋地期待整个故事将如何成为未来许多年的谈资。这样满心欢喜地承接着厄运,这样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的乐观,这样多的时间。我有时候怀疑我那时只要踏上旅途,就自动分裂出另一个人格。

但至今仍没掉过护照。十多年来所有在边境海关盖的章,都还好好地收在抽屉深处。那些形状深浅不一、脚印般凌乱散落在护照页里的图章,曾经承载边境在我旅行路上最初的具象。岛国出发的旅行,从一个机场海关的排队等候线抵达另一个机场海关的排队等候线,护照翻页多落一个印,就算过了一个国界。村上春树上个世纪末在游记里写,在谁都可以去任何地方的时代,边境已经在旅行里消失了。二十多年后来到电子通关和免签入境盛行的现在,连边境最后的痕迹都要消失殆尽。在移除内部边界管控的申根区旅居几年之后,国界渐渐在我的认知里失去了形状,只剩下路旁很轻易就能忽略的朴素蓝色金属牌,象征性地标志着国名。我常常忘了自己正在旅行,可能也不只是因为离家太久的缘故。

忘了边境的不只我一人。塞尔维亚边境警察在车上转了一轮,手上红红绿绿的小本子叠在一起,烫着各自的金边,像握了一个世界。所有人都交出了自己的身分,眼神看起来非常空洞,除了两个二十出头岁的德国男孩,在警察经过时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们没有护照。」

警察皱起眉头:「为什么?」

他们更无辜了:「为什么要?」

来回争论几句之后,两个德国男孩跟着警察下车。巴士司机已经站到车外抽烟,表情看起来非常无奈。我旁边经常往返两国的塞尔维亚女人看起来更无奈,把头重重靠到车窗上:「天啊这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边境的意思,还是在旅行多年之后。也是在巴尔干半岛上,克罗埃西亚和波士尼亚沿着亚德里亚海的陆路边界,车流从边境检查口起停滞了好几公里,在艳阳下看起来像原地起伏的一条浪。那时候巴士上不知道谁的旅行文件出了问题,一车的人都被酷热逼到一旁货架上满是灰尘的杂货超市里。我完全忘了当时时间是怎么消磨掉的,只记得超市玻璃门上大大贴着的十多幅国旗中间,莫名竟然有台湾的国旗。几十分钟前,我和边境警察又重复了那个发生过太多次以至于听起来像相声段子的对话:「中国人需要签证。」「这不是中国护照,是台湾。」「但上面写中国。」「不是,是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才是中国。」

波士尼亚塞拉耶佛,1992-1995年战争期间留下的弹孔。(图/林禹瑄提供)

我顿时想回头找到那个警察,指着台湾国旗对他说看到了没这是不一样的国家,尽管那面旗子也不能真正代表我的国家。后面那句显然多了,他大概只会更困惑,我于是再次选择放弃。话语一旦要贴近事实,就显得累赘而涣散,我不知道要如何更好地解释近万公里外一个我无法客观说算是存有还是存在的国家的边界。

那次巴士在边境停留了近两个小时才重新上路。「但这还不是最荒谬的。」当时的旅伴总这样向其他人一再重述这个故事:「我们根本没有要去波士尼亚,只是要到克罗埃西亚南边的另一个城市。」

然后来到荒谬的高潮:「波士尼亚这段嵌进克罗埃西亚的海岸线才二十公里。」

那确实是我看过最畸零的国界之一。盾牌一样领土的左下角延伸出一条细小的走道通到海边,像一只绝望而干枯的手要抓一点水。读了太多南斯拉夫崩解期间的内战故事,很长时间我错以为那是克罗埃西亚在战争里最终没拿下的土地。「跟那场战争没有关系。」后来一个读历史的斯洛维尼亚朋友纠正了我。

有关系的是另一场战争。他像一个说书人絮絮地说,十七世纪末期鄂图曼帝国战败,现今克罗埃西亚北部的大片土地于是归给了哈布斯堡王朝和威尼斯共和国。南方的拉古萨共和国与威尼斯长年敌对,为避免正面交锋,便将北边一小片靠海的土地赠与鄂图曼帝国作为缓冲。鄂图曼帝国把那片土地并入波士尼亚行省,当代的边界就此成形,后来……

他越说越快,我开始走神,恍然有些懂了为什么我总无法解释好自己国家的历史。长长而曲折的句子里我只听到重复的战争战争战争,而且故事里的国家早就都消失了。

科索沃米特罗维察,独立战争后塞族人聚居在桥北,阿族人在桥南。(图/林禹瑄提供)

战争与边境。人类历史亘古的旋转门。每条国境上空,都免不了战争的幽灵层层叠叠。跨过边境之后,我经常被另一些看不见的边境绊住。在波士尼亚安静的村子里,有人指着一个塞尔维亚族警察的背影,说那就是二十多年前战争里杀了他家人的邻居。在科索沃米特罗维察将城市里两个族群一分为二的桥下,一个塞族人说他不懂国族主义,只想回到桥南边他原本的家。到了科索沃消失在地图上的塞尔维亚,大半辈子生活在南斯拉夫时代的音乐家坚决地说,他不管其他人想当什么人,他的国家永远是南斯拉夫。

标志境内各地区民族特色的南斯拉夫地图。南斯拉夫于1992年解体。(图/林禹瑄提供)

个体的正确叠加在一起,最终漫过边境,成为杀戮的错误。列维纳斯说il y a之所以令人恐惧,正在于其因失去主体而无所终止的存在。我想问他,如果再更形而上一些,这个关于边境的悖论算不算是一个人性的il y a,否则我们如何仍不断忍受着战争,又不断为战争里受难的人感到沮丧?

令我沮丧的还有被边境困住的人。几十分钟之后,两个德国男孩又上了车,巴士终于过了边境关口。我不知道他们最终如何说服了边境警察,只想起一个因为厌恶愈渐右倾的艾尔多安政府,在巴尔干几个国家流转逗留了整整一年的土耳其男人。他说他几次到过我刚刚越过的边境,没有申根签证进不去匈牙利,又不愿意付三千欧元给偷渡集团,就只能看看边界另一头乍看一样荒芜的风景,再调头回去:「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一本欧盟的护照。」

阿尔巴尼亚和北马其顿边境,离边境关口不远的路上。(图/林禹瑄提供)

边境上有些人是存在,有些人是存有,还有些人连存有都失格。或许这才是我作噩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