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林禹瑄/瑪德蓮

北马其顿史高比耶街头,卖土耳其甜点的小店铺。(图/林禹瑄提供)

耶诞假期T从南方回家过节,照例约了我喝杯咖啡。我带着他穿过两个人曾经一起住了五年的街区,深冬的天气一样湿冷阴郁,路上的人一样面无表情,头发被阳光晒成淡金色的他显得格外唐突。八年前初到B城的时候,正是T这样带着我在曲折的鹅卵石巷弄间游逛,断断续续地叙说着哪间酒吧进了新的啤酒、哪个十字路口某天两台车擦撞驾驶差点打起来、哪间公寓曾经住过哪个聚会上认识的人等等十分轻薄的琐事。这是他的国家的城市,我抵达之前他自己在这里住了一年,两人分开之后他搬到地中海岸边的国家,迷上了冲浪,我几度想换个地方生活,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也说不清原因。「现在你才是当地人了。」过去三年里他不只一次这样对我说,语气让我想起一次漫长越洋电话末尾初老的母亲:「现在我是孩子,你是大人了。」我始终不知道时间在虫洞里扭曲的样子应该像是一摞胡乱堆折的被子,还是一个缜密的绳结,但那样的瞬间确实令我恍惚,感觉身在一个从前作过的梦。

那五年里我和T一起去过许多地方远行,两个人都没有固定工作,收了背包说走就走,孩子游乐园般不知困倦地随处晃荡,路上极少吵架。大概因为如此,最终分手时也像走到岔路上,很自然地便一别两头了。再见面的时候我说我的旅行,他说他的,谈到新旅伴时他说大抵都好,就是吃饭太费力气,为了各自想吃的东西总要争执不下。「但跟你不一样,」他话锋一转:「你从来不在乎要吃什么。」

我忽然不确定T看过的是不是真实的我,就像分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怀疑,那几年里话头不离马克思主义全民基本收入的他,与现在笃信自由市场的他,究竟是哪一个说了谎。又或许我从来不曾真正认识他人眼里的自己。因为幼时外表经常被母亲嫌弃的缘故,我极害怕在公共场合照镜子,每次上洗手间总是低头匆匆沾湿了手就走,也来不及想是为了不看到自己,还是别人看穿我的可能。在那个用手遮眼身体便从世界上消失不见的童稚逻辑里,我可以放心地扮演另一个人,明明知道想吃什么却反射性地说都可以,想紧紧抱着的人到了眼前却只点了点头,几年来写了许多关于异地的文章,装模作样地谈政治谈历史谈冷僻风景,却极少谈及食物。

事实是我对地域最深刻的记忆大抵都来自食物。在北京零下十度寒冬里背着厚重挡风门帘与当时的情人挤在桌角吃一盆土豆烧肉,筷子往盆里夹的时候才发现吃的不是花生而是浸满肉汁的松软马铃薯;在香港开在闹街地下室的茶餐厅缩着身体嚼一个在素色盘子里看起来十分孤单的菠萝油,从子弹一样咻咻越过头顶的粤语和杯盘声里意会到必须快点吃完,否则酥脆的面包皮马上就潮了奶油就凉了;在旧金山初秋微凉的港边站着喝盛在酸面包里热呼呼的蛤蜊巧达汤,一边用薄薄的塑胶汤匙小心捞起浓稠的汤,一边看海鸥抢食满地破碎的面包碗,一时困惑这道菜有名的不是面包其实是汤;在塞拉耶佛外墙还留着战时弹孔的奇发皮(ćevapi)店被冰冷铁盘上看起来互不相干的一块烤饼、十条肉肠和一小堆生洋葱弄得十分失望,真正咀嚼起来才明白为什么总是眉间微皱像一小朵乌云横在额头的当地人都吃得脸上光彩乍现。普鲁斯特那本我似乎穷尽一生也读不完的漫长小说里,叨叨絮絮的叙事者咬一口名为玛德莲的矮胖糕点,便拉引线般地扯出一整幅童年布景。按普鲁斯特的话说,那是食物的气味和滋味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在我随脚步不断堆积又不断磨损的旅行记忆里,一地有一地的玛德莲。

旅居异国的日子里,家乡的玛德莲成了手臂上的一个痂,生活上并不碍事,偶尔微微地痒,微微地疼,静下来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抠,于是永远无法愈合。出门社交的时候,痂自然是看不到的,要直到同样带着痂的人聚在一起,话题停滞的片刻有人问起「你喜欢住在这里吗」一类无关痛痒的问题,所有人把痂都摊出来,玛德莲才自动在嘴巴里藤蔓一般地生出滋味。

特别是在被戏称为美食沙漠的B城。一次与几个异乡人又进入这个闲聊环节,阿尔萨斯人谈起夹在烤面包里、暖暖糊糊气味浓郁的芒斯特起司,土耳其人描述少了一罐酸得呛鼻、红艳艳腌甜菜根的厨房如何显得空荡,伊朗人为了一条作为饭后水果、沾着盐吃的清脆小黄瓜兴奋得两眼发光。我愣愣听他们说着这些,想起前几天看的电影里一个不起眼的情节——两个孩子躺在草地上看天空,其中一个问另一个:我要怎么知道我看到的蓝色和你看到的一样呢?

我于是知道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把记忆里软嫩的鸭血、吸饱卤汁的冻豆腐、煎得恰恰裹上酱油膏的萝卜糕对他们形容得更诱人一点(尤其到底要怎么精准地翻译「恰恰」?)。我的玛德莲不是你的玛德莲,我甚至不能说我喜欢你的玛德莲。但也没关系,带着各自的玛德莲,我们依然一起进入了一个神圣的玛德莲时刻,感觉人与人最亲密也不过如此。

芝加哥的深盘披萨。(图/林禹瑄提供)

美国芝加哥,没在鲜奶油里的重乳酪蛋糕。(图/林禹瑄提供)

那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包容。二十岁出头的味蕾像一截初长的根,哪个方向都能飞奔过去,胃也还没变得敏感畏疼,什么都能黑洞一样很乐意地吞下。那时旅行对包容的理解,就是把陌生之地没吃过的东西都尝过一轮。第一次到芝加哥,两天里行程的主轴全是吃食:派饼一样塞满厚重起司和腊肠的深盘披萨、没在两大球甜腻鲜奶油下的重乳酪蛋糕、卷在色彩鲜艳的芥末酱腌辣椒番茄片里的水煮热狗、满满湿润肉片和起司毫无顾忌地溢出面包卷的牛肉三明治……一路上遇见什么人,看过什么风景,说过什么话全都忘得十分干净,只记得和当时的旅伴重复地为同样的问题困扰:已经到了想吃的餐厅附近,肚子却还不饿,该怎么打发时间才好?

源自土耳其、遍布巴尔干半岛的布雷克烤饼。(图/林禹瑄提供)

和「打发时间」这样奢侈的困扰一样,我对异地食物海纳百川的好奇与宽容,过了某个年纪便很干脆地消失殆尽了。离开芝加哥时萝卜入坑般很刚好地卡进夜间巴士窄小座位的饱足肚腹依然是我的玛德莲,但肚腹里那些油腻沉甸的食物,大多很难再唤起三十多岁的我的食欲。倒也不是挑剔,只是各种花稍丰腴浓稠尖锐繁复的滋味都尝过一些之后,才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只是最平淡无奇、可以带在身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的简朴物事。神奇又不神奇的是那样的食物哪里都有,却又长成不同的样子,安上不同的名字——敦煌暗巷里厚实的新疆烤馕,匈牙利大小车站旁炸得香气四溢的兰戈斯(lángos)油饼,豪迈堆叠在巴尔干半岛各地面包店橱窗的布雷克(börek)烤酥饼,在肯亚乡间两个月里每天早餐配奶茶吃也吃不腻的曼达济(mandazi)炸面团,还有每每到当地人家里作客慎重端上桌的洽帕提(chapati)面饼。吃着这些的时候,总想起家乡的小时候大饼葱油饼双胞胎烙饼烧饼。一地有一地的玛德莲真正的意思是,玻璃珠在柏青哥机台上随命运游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都要回到原点。

肯亚乡间,在铁盘上用奶油煎着的洽帕提面饼。(图/林禹瑄提供)

或许T说得也不完全错。若不深究到底,吃得简单与不在乎也无甚区别。但偏偏就是这样简单的物事最经不起深究,也最难复制。那些面粉、水、盐巴混在一起的平凡食物哪里都有,偏偏不在我居住的城市。想念的时候有时也试着自己搅和,明明样子都对了,吃到嘴里细细咀嚼到底,味道总是精准地差了那么一点。就像和T分开之后的旅行,即使带上一样的背包,即使身边有时也有谈得来的旅伴,感觉总是有些拘束,有些疲倦,有些空,明白过来勾引出回忆的玛德莲,终究只是玛德莲的赝品。

也是这样想起B城于我的玛德莲。长途飞行十多个小时后抵达的那个夏日早晨天空蓝得抖擞,T来机场接我,回到新租的公寓放下家当后肚子有些饿,厨房空空荡荡,遂到附近街角一家咖啡店吃一盘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义大利肉酱面。几年过去,那家店的确切位置在回忆里已经十分淡薄,但我仍记得那时正午的阳光将T湛蓝的眼珠晒得像海,记得眼前仿佛一望无际的崭新生活让我忍不住微微发抖,记得用叉子慢慢卷着义大利面的时候似乎有人不经意地问:这会不会是我们人生最好的时刻?

这问题放得越久,我越不敢答。曾经沧海难为水总是没错的,只是见到沧海的时候,往往不知道那就是沧海的样子;吃着玛德莲的时候,往往没意识到那就是永不再来的玛德莲。生在B城那个声线愁苦的香颂歌手有一首歌正叫作玛德莲:「今晚我等玛德莲/我带了紫丁香/我每周都带紫丁香/玛德莲喜欢这样……今晚我等玛德莲/但雨水落在紫丁香上/每周雨都这样下/玛德莲没有来。」玛德莲是他的圣诞节,是他的美国梦,即使她太过美好,他配不上。

真实生活里,香颂歌手最后娶的不是玛德莲。结婚之后他开始成名,用扭曲而忧伤的脸在舞台上一遍遍地唱到歌词的末尾:「明天我会等玛德莲/我会再带紫丁香/我整周都会再带紫丁香/玛德莲喜欢这样。」

没有人知道玛德莲来或不来。那是明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