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林禹瑄/廢墟

布满破碎瓦砾的废弃大楼,不知名的植物在夹缝里静静生长。林禹瑄/摄影

年岁渐长,一些简单的问题反而越来越难回答。像是「最近压力大吗」,或者「这星期过得好吗」,问话的人只期待是或否的简洁回复,我却在是与否之间偌大一片旷野里来回踯躅拿不定主意,内心情绪进退失据,脸上客气淡定的表情几乎要跟着一并溃散,连带前不久勉力堆砌好的自我存在价值摇摇欲坠起来。几次想引用卡夫卡信里厌世感十足的句子:「我过得很糟,我过得很好,你喜欢哪个回答就是哪个。」想想对方大概不能体会其中的黑色幽默,最后还是算了。

又比如「旅行好玩吗」。如此安全无害的客套话题,丢到我身上莫名就成了对话延续的障碍。我不知道我的迟疑是来自对精确回复的过度执着,还是「好玩」这个词带来的疏离。每次上路,最向往的地方似乎都很难以「好玩」来形容。刚刚抵达塞拉耶佛的时候,路上遇到的旅人问计划去哪些地方,我说城市南边山里1984年冬季奥运的废弃赛场。对方眼里闪过一丝困惑:「那里好玩吗?」我为难地说好玩可能不是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他看起来更困惑了:「你为什么要去那样的地方?」

大概因为我属于那里。几天后我坐在一栋二十多年前战争里被炸得只剩骨架的商业大楼台阶上,身边瓦砾碎片层层叠叠,感觉每踩一步就有什么要轰然崩塌,忽然想起当时应该这样回答。不远处是小镇上最有名的古老拱桥,许多人在那里跳水,水声和笑声传到大楼坑坑疤疤的梁柱就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仿佛战争前的大面落地玻璃还在原地,又或者整栋废弃的大楼其实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巴尔干半岛盛夏的阳光炽烈,所有颜色都过曝得令人恍惚,我坐在赤裸水泥阶梯阴凉的影子里,竟感到十分安全,一瞬间想放弃前方所有行程,每天带一本书待在这里。

认真想起来,我对废墟的迷恋也许正是那样开始的。二十一岁那年暑假终于能暂时离开学业的地洞,探出头的时候恋人已经不在,生活也离得很远,听说有一个月的免费食宿,什么也没想地就一个人转了四趟飞机,到德勒斯登加入一个当代艺术节的志工团队。抵达的时候才知道德勒斯登在德国东部,二战过后整座老城几乎全毁,艺术节所在的废弃屠宰场,据说正是冯内果当年躲过地毯式轰炸的战俘营。每天我从市中心搭三十分钟的电车抵达末站,唯一听懂的德语句子是「请下车」,理直气壮地在空旷萧索的展场里回答不出任何一个参观者问的问题,无所事事几个小时后回到市区,在整修瘢痕遍布的巴洛克建筑间漫无目的地乱走,看年轻情侣在被砲火熏黑的桥下接吻,有时候错觉自己也经历了战争。

眼前的废墟景象越颓唐,过去就越灿灿发光。林禹瑄/摄影

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质问过我出现在那里的意义,包括我自己。年轻时旅行的目的似乎只在于移动本身,毕竟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做什么都显得合理。艺术节大多时候少有人造访,我开始靠着屠宰场冰冷斑驳的砖墙看书,很慢地看完了从台湾带去的唯一一本《在路上》,又从二手市集买来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说。小说里的主角死了妻子,带着她所有的遗物搬到一个阴郁的城市,亲手建了一个温暖哀伤的废墟,很甘心地困在那里。

那一整个月我过着极为孤独的生活,没有智慧型手机,住宿的地方网路经常断线,想传的讯息往往到后来便忘了内容,只能一遍一遍地读过往收到的简讯,反复回溯感情终结的线索,直到回忆变得可疑。一个月后我回到台湾,在干净齐整的实验室里又变了个前途光明的人,每天努力打亮一副又一副假牙,经常感觉被柔软刷毛来回碾压的是自己。机械不带感情地高速旋转,假牙的树酯表面越明亮光滑,我的心里越黑暗空荡,又想起远方的废墟。

我其实只想要那些刮痕和糙面都留在那里。好几度想这样向检查进度的助教说。完美让我疲惫,圆满使我不安,我只要所有的疤痕、断片、倾颓、衰败、残缺,都保有原本的形状放心地哀伤。像深海的铁达尼。像不知去向的亚特兰提斯。像我大多数的记忆。

后来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便一定要找废墟去。有时我怀疑自己只是想从一个废墟前往下一个废墟。那些废墟乍看都十分相似:碎裂的玻璃、生锈的金属、破洞的天花板、腐朽的木头、褪色的壁纸、散落一地的杂物、静静在夹缝里生长的不知名植物。抵达废墟的路往往很长,而且周围什么也没有。几次异国小镇上一手夹烟一手开车的公车司机到了末站用狐疑的眼神看我:「你确定你没有迷路?」

「没有。」我拿着手机面向一片荒野定位,说了谢谢坚定地下车,人生里难得有如此笃定的时刻。

之所以要不计代价地造访一座废墟,是为了弥补自己表面上的完好无瑕,还是映照内心的破败?看到铁达尼号观光潜艇在深海爆炸的新闻,忍不住想问上面花了一般人毕生积蓄搭上潜艇的乘客。为废墟着迷的到底不只我一人,网路上满是urbex的小众社群,分享各地废墟的潜入方式和照片。Urbex如何定义众说纷纭,但目的地必得是被遗忘的人造建物。高楼楼顶。旧时下水道。地下墓穴。离轨的火车车厢。停止运转的工厂。人去楼空的豪宅。眼前的景象越颓唐,过去就越灿灿发光,吸引人凿洞、破锁、翻墙,旷时费日地追索废弃的时光。一支影片里几个urbex爱好者花了几天终於潜入丛林里的一座荒废老宅,面对凋敝空荡的房间兴奋不已:「这不美吗?」

亚美尼亚乡间废弃的苏联时代工厂。林禹瑄/摄影

又或许我们所执着的,是那份对荒凉的珍惜。人生活到底的时候,多想也有人这样慷慨地对镜子里残破的自己说。网路时代大多热情和共感都仿佛一场幻觉,众人在线上一起作了梦,醒来便忘了梦里的自己。真实生活里我极少遇见热中于探访废墟的人,J是其中一个。一个秋天两个人在亚美尼亚山里开了半天车,逛了几座旅行指南上的千年修道院便厌倦起来,很有默契地转头开回沿途经过的一个阴沉小镇。小镇被一座山峰隔成两半,一半是住宅,另一半是一片死寂的老旧工厂,其中一座铜矿加工厂高耸的烟囱锈迹斑斑,巨大的阴影落在裸露的矿脉上,融成极为绝望的颜色,一旁原先搭载工人往返上下班的缆车顽固地吊在半空,车上的人大概都去了末日之后。维基百科说工厂自苏联解体后便因为污染开开停停,已经十多年没有下文,镇上失业率高达百分之八十。J一边读一边踏过一片倾倒的砖墙,弄出一串空洞的声响,脸上是我看过他最快乐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也会想来。」

那一瞬间阳光忽然大好,照得我一阵温暖,想起他最喜欢那首诗的开头:「爱人,你是否记得那个美好的夏日早晨/我们看到的东西:/小径拐弯处,一具溃烂的尸体/横卧在碎石满布的路上」。遇见他的时候两个人都刚爬出一个黑洞,很自然地互相倾倒各种阴郁的话题,把自己像一堆散掉的乐高积木一样哗啦啦地掏出来,也不觉得羞愧。找到然后走进一座废墟,在最衰败的角落快乐地住下来,我曾以为那就是相爱的全部。

直到某天早晨醒来,他走得一点碎片也不留,又剩下我一个人的断瓦残垣。

「重点是进去,不是进去后看到的东西。」某个urbex爱好者曾这样回答关于为何对废墟着迷的问题。但到头来我还是个庸俗的人,像电影《潜行者》里的作家角色,外表看似勇敢地在禁区废墟里闯荡,实际上只是害怕失去写作的灵感,不顾一切地要在一片荒芜里找到那个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的房间。

庸俗,并且无法停止遗忘遗忘的本质,尽管我经过的地方都善于被遗忘。一次意外翻进刚果前独裁者在欧洲的荒废宅邸,殖民风格的建筑被埋没在温带树林里,看起来格外唐突,像一个错置的梦境。宅子内部倒也没什么特别,一切风华过尽之后,只剩下分辨不出原貌的墙和空间,自我复制似地生出更多破败的墙和空间。屋子最底端的一个房间里油漆尚未斑驳,有人在上面用十分急切的字体写着:打给我。我那时手机不在身上,周围也找不到可以写字的工具,只能反复把号码念了几次,在心里回复好的好的我待会就打给你。

后来出了废墟就再也记不起那串号码。几个月后想再回去,原先通往房子的路,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一块花园。我一个人看着那些缤纷而不知世故的花,想起那行字濒临溺水的语气,感觉什么已经被彻底地淹没并且丢弃。完全没有哀伤的理由,却忽然非常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