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報導：巴西「亞馬遜雨林大火」，後來呢？

2019年，巴西亚马逊雨林大火的消息，席卷了全球的新闻头版。时序进入2020，到底2019年巴西和其境内的亚马逊生态区火灾，有没有异于往年来得严重？图为2019年8月24日，巴西朗多尼亚州的亚马逊火灾。 图／路透社

▎回顾

事件：重磅广播／亚马逊大火：从「假新闻」到巴西森林开发的全球冲击

日期：2019年8月

地点：巴西

2019年8月，巴西亚马逊雨林生态区火灾的消息席卷了全球的新闻版面。尤其当时适逢在巴黎举行的七大工业国集团（G7）高峰会，诸多新闻媒体、非政府环境保护组织和各国领袖，皆疾声呼吁世界关注这场「号称」打破历史纪录、起火点数目最多、最频繁、最严重的森林大火。

当时媒体和社群网站广泛引用「巴西国家太空研究院」（INPE）8月20日发布的数据，指出2019年巴西的起火数，比去年同期增加了77%。（美国太空总署NASA和世界资源研究所WRI则将一样的数据，用不同的计算方式呈现：2019年的起火数比2018年多了39%）。 注1

社群媒体上一片惊慌，「#为亚马逊祈祷」（#PrayForAmazonia） 的标签在短时间内被提及超过百万次。面对国际上排山倒海的舆论和压力，巴西政府在第一时间表示：一直以来，7月到10月本来就是亚马逊地区的「火灾季」（包含自然和人为因素），2019年8月开始的火灾「很正常」；其后更称，2019年的起火数比历史平均来的要低。

时序进入2020，2019已尽，巴西的「火灾季」也差不多结束了，回顾数据和资料，到底2019年巴西和其境内的亚马逊生态区火灾，有没有异于往年来得严重？还是如同巴西政府所宣称，其实是个相对「一般」的年份？

亚马逊大火不只波及巴西，玻利维亚的状况也同样受到国际瞩目，不过能见度相对来说较巴西低。图为玻利维亚亚马逊森林内的烧焦动物。 图／法新社

（图一）巴西2018和2019，1月到10月7日的起火数比较。 图／《BBC》图表整理；资料来源：INPE

▌数据回头检视2019亚马逊大火

如果我们将INPE从2000年左右开始的资料拿出来检视，确实近几年来的起火总数都无法跟2010年之前相比，2019年截至12月的起火数（19万6,000多起），整体而言也不是「打破历史纪录」或「史上最严重」的巴西火灾年。

不过，这一方面也是因为2002到2007年间的起火数非常高；另一方面若只看单月数据，2019年8月统计到的起火数（5万1,936）确实是比历年8月的平均（4万6,660）都还要高；到了火灾季后半段的9月到11月，则都低於单月的历史均数。而2018年的起火总数，恰好是过去十年以来倒数第二低的年分，若只把2019年跟2018年相比，增加的起火数也看起来格外严重。

也就是说——2019确实不是巴西史上火灾最惨年，但就过去十年来看，起火数可排上第三、第四高。

不过，起火数其实只是亚马逊伐林问题的其中一个指标，另外要看的，还有焚烧与毁林的面积。

（图二）巴西历年起火数资料。 图／资料来源：INPE（截至2019年12月20日）

截至2019年12月，巴西的起火数（19万6,000多起）整体而言不是「史上最严重」的巴西火灾年，但就过去十年来看，起火数可排上第三、第四高。 图／路透社

▌起火数、焚烧和毁林面积

2019年，在所有INPE统计的巴西起火数里（19万6,018），45%发生在亚马逊雨林生态系（Amazon），32%在塞拉多稀疏草原生态系（Cerrado），两者皆为生物多样性极高的地区。在这两个生态地区的州中，亚马逊州、马托格罗索州、南马托格罗索州和朗多尼亚州，2019年的起火数皆为过去10年来数一数二高的。罗赖马州2019年更创下了该州自1998年有纪录以来、史上最高的起火数。

当大家都在关注大量起火数的同时，有人可能会问：很高的起火数代表大面积的森林被砍伐了吗？如果卫星侦测和统计计入许多小面积、只烧一下下的起火点，我们也不清楚焚烧的面积啊？注2焚烧的区域就是伐林的面积吗？

确实，起火数、焚烧面积和毁林面积其实是三种有关连但不同的资料。「毁林」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焚烧」则是毁林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一般来说，焚烧面积的大小和起火数呈现高度的正相关，也就是当年的起火数越多，合理推论焚烧的面积加总起来也会比较多。

而国际社会最关心的毁林面积，其实和同年起火数的关系非常难以推断厘清。潮湿、健康的雨林是不容易起火的，卫星也侦测不到茂密雨林下的小火；能侦测到的燃烧区域，其树木早在起火前都已经被砍伐、退化了，针对起火数而惊慌、而「#为亚马逊祈祷」，老实说已经慢一拍了。

起火数、焚烧面积和毁林面积其实是三种有关连但不同的资料。「毁林」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焚烧」则是毁林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起火数其实是一个在毁林、伐林以后的「事后指标」。 图／美联社

在巴西的亚马逊地区，森林主要是被砍伐转作牛只放牧农地，而不是大豆种植。森林砍伐之后，有价值的经济树种会被优先移除，其他的树木、枝叶、植被则被留在原地。通常这些倒下的遗留木头需要数个月的时间才足够干糙，而能被焚烧。不管森林是转作牧地或农地使用，「焚烧」都是必要的措施。

截至11月，2019年整年累积的焚烧区域大概是过去十年来第三高。根据亚马逊保育组织MAAP的分析，焚烧地区有约700多万公顷，其中45万公顷的林地是2017年之后被砍伐的，大部分聚集在亚马逊州、朗多尼亚州和帕拉州。又这45万公顷中，65%——将近30万公顷——是在2019年同年被砍伐接着焚烧的。

尽管2019年1月上任的巴西总统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高喊「开发亚马逊换经济」，但如果只针对2019年的起火数来说，仅有MAAP分析的这30万公顷，是他上任后被砍伐焚烧；其余2019年被焚烧地区，则难以一一确认具体的砍伐年份。

另外，MAAP估计大约有16万公顷的森林区域，是被附近农用地焚烧影响波及。其他大部分的焚烧区域可能是更早之前被砍伐的，或是原本就已经是农用、退化（劣化）的土地。注3换句话说，起火数其实是一个在毁林、伐林以后的「事后指标」（lagging indicator）。要降低起火数、预防起火，必须先减少伐林。

巴西总统博索纳罗高喊「开发亚马逊换经济」，但如果只针对2019年的起火数来说，仅有MAAP分析的这30万公顷，是他上任后被砍伐焚烧。图为巴西亚马逊州2019年8月的森林砍伐。 图／路透社

要降低起火数、预防起火，必须先减少伐林。 图／路透社

是以，将2019年的起火数或焚烧面积全数怪在博索纳罗头上，不尽然是完全正确的。这些被焚烧的区域，在前几年已被砍伐或退化，虽然农民在今年决定把这些地区焚烧，这可能和博索纳罗的政治倾向有很大关系。但这些区域就算今年不烧，也只会继续被归类为「退化」区域，而不会回到雨林状态。

交代完起火数和焚烧区域，现在让我们来看看，2019年到目前为止侦测到的可能毁林面积估算（再次强调，毁林面积和起火数，是两个不同的资料。2019年大部分的毁林面积，可能会反映在之后几年的起火数上）。

巴西计算毁林面积，起算是每年的8月1号到隔年的7月31号，所以目前最新的官方资料（PRODES卫星）显示的是2018年8月到2019年7月的数据，约97万6,000公顷，为2009年来新高；若要观察2019年1月之后的数字，也就是博索纳罗上任之后，我们可以参考每月公布即时性DETER卫星的伐林警示区域估算。

从图四可以看出，2019年1月到11月的伐林面积估算，远远高过了同时期的历史数字。也就是说——就起火数而言，2019年整年的数字可能看起来不是特别高，但就毁林面积而言，2019／2020年非常有可能成为自2008/2009年来毁林最严重的一年，打破去年创下的十年新高纪录。

不过毁林面积最准确的估算，还是要等到隔年年底巴西官方发布的资讯（2020年底会发布2019年8月至2020年7月的数字），才能够比较清楚的分析详细伐林区域和原因。

（图四）巴西DETER卫星2019年1月到11月的伐林警示面积估算（平方公里） 图表制作／Mongabay；资料来源：INPE

2019年整年的数字可能看起来不是特别高，但就毁林面积而言，2019／2020年非常有可能成为自2008/2009年来毁林最严重的一年，打破去年创下的十年新高纪录。图为亚马逊森林内的原住民。 图／路透社

▌写在数据之后

回头检视完以上的数据后可以知道：巴西亚马逊2019火灾，并非起初8月时国际舆论所恐慌的「史上最惨」；然而无论是起火数、焚烧面积还是伐林面积，都确实是近十年来的高峰。

由于巴西和其境内亚马逊雨林的冬季火灾，问题历年来皆存在，在第一线对抗伐林和焚林扩散的部分在地环境组织，当时也对2019下半年来得又猛又急，将起火数和亚马逊滥伐、毁林面积，和塞拉多稀疏草原地区全部混为一谈的国际压力，第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绪与错愕。

博索纳洛和其疯狂言论无疑是引起这波关注的主因之一。除此之外，也有巴西官员怀疑，这时间点对巴西火灾的大量讨论，可能是特定欧洲国家故意要杯葛《欧盟与南方共市自由贸易协定》（EU-Mercosur）的谈判时程（协定中有规范，巴西政府必须达成他们在《巴黎协议》里承诺的减碳目标）？还是国际社会真的已经不同以往，在2019年终于正视巴西和亚马逊雨林的严重问题，准备好协助在地组织一同解决问题？

巴西和其境内亚马逊雨林的冬季火灾，问题历年来皆存在，已是长年老问题；2019下半年国际舆论压力为何来得又急又猛？图为1998年，巴西政府出动直升机扑灭亚马逊森林野火。 图／路透社

▌巴西在地NGO的难处

首先要先厘清，在所谓的亚马逊法定区域（Amazônia Legal）内，除了亚马逊雨林生态系（Amazon），还包含了部分的塞拉多稀疏草原地区（Cerrado）及其他草原区（grassland）。

而巴西在地NGO团体当时观望保留的态度，多少受到过去欧美若干组织牛头不对马嘴的「抵制号召」影响。例如，误解亚马逊出产的大豆和伐林有关而号召抵制亚马逊的大豆。事实上亚马逊区域生产的大豆自2006年的《停种大豆协议》（Amazon Soy Moratorium）之后就几乎已跟毁林脱钩，大豆的生产早已转移到塞拉多稀疏草原地区。

另外，欧美NGO、企业和政府近五、六年来高喊的「零毁林」产销链（deforestation-free or zero deforestation value chain），不只招来博索纳罗所谓「殖民者干涉内政」的不满之外，与当地的环境组织也存在一些摩擦。这中间主要的症结点在于「合法性」的讨论。

需要注意的是——亚马逊法定区域（Amazônia Legal）内，除了亚马逊雨林生态系（Amazon），还包含了部分的塞拉多稀疏草原地区（Cerrado）及其他草原区。 图／WWF；转角编辑台翻译后制

2019年9月，里约街头有示威者戴着博索纳罗（左）与德国总理梅克尔（右）的面具抗议。除了博索纳罗所谓「殖民者干涉内政」的不满之外，欧美NGO、企业和政府与当地的环境组织也存在其他摩擦。 图／美联社

巴西的《森林法》（Forest Code, 2012）规定：

亚马逊雨林生态系长久以来都一直是国际注目的焦点。塞拉多稀疏草原生态系在生物多样性和储碳的重要性其实都不亚于亚马逊，但这区域很多时候都不在环保团体的雷达之中。并且塞拉多稀疏草原和其他草原区，这些区域在法律上是允许65%到80%的经济使用。

这意味着，欧美要求的「零毁林」产销链和巴西森林法是相抵触的。当森林法赋予地主20%到80%不等的土地经济开发使用权，巴西当地大部分环境组织强调以「零非法毁林」（zero illegal deforestation）为出发点，之后再慢慢渐进到有补偿的「零毁林」或「零土地转换」（zero conversion）。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欧美坚持的「零毁林」（包含合法和非法），在巴西当地执行上的困难可想而知。巴西当地组织和农民合作时也常被夹在他们必须强调的「零非法毁林」和欧美进口国要求的「零毁林」之中，增加许多工作上的政治难度。

（图三）巴西历年的亚马逊和塞拉多焚烧区域（单位：平方公里）。 图／作者自制；资料来源：INPE（截至2019年11月）

巴西当地大部分环境组织强调以「零非法毁林」为出发点，之后再慢慢渐进到有补偿的「零毁林」或「零土地转换」；欧美坚持的「零毁林」（包含合法和非法），在巴西当地执行上的困难可想而知。图为2019年9月，巴西马兰劳州（Maranhao）郊区，当地森林原住民拦截非法伐木业者。 图／路透社

回过头来，当国际社会一面倒地指责巴西滥伐森林、摧毁原始生态系，却不能很清楚地指出到底他们要巴西解决的问题在哪，是要巴西灭火还是减少伐林？是要加强在亚马逊生态系里的执法？还是亚马逊法定区域、或塞拉多稀疏草原区的执法？或者国际社会不满的，其实是巴西《森林法》根本上的规定？

是要抵制亚马逊的「零毁林」大豆？还是要抵制塞拉多「毁林但合法」的大豆？还是塞拉多不合法的大豆？抵制巴西出口的牛肉，指的是亚马逊生态系里合法还是非法放牧的牛只？

还是说，国际社会把不管是在亚马逊还是在塞拉多的起火数、前几年和今年累积下来，合法和非法的毁林面积，分不清的大豆、牛肉出产地，连2019年上任的博索纳罗全部混在一起？当国际媒体和社群网站这样传递出的混淆讯息，对整个议题的发展和解决是好是坏？

要抵制的，是亚马逊的「零毁林」大豆？还是塞拉多「毁林但合法」的大豆？还是塞拉多不合法的大豆？图为巴西帕拉州的大豆田。 图／美联社

2019年8月份巴西区域火灾引起大量的国际关注之后，有若干组织发起了不同的活动，号召群众抵制「该为亚马逊大火负责」的企业和农产品。 图／美联社

▌小结

无论如何，整体上来说，虽然议题非常复杂，但国际重视巴西毁林的声量是在地环保组织所乐见的。不过当时国际媒体多把重点放在起火数，而混淆了2019年严重的伐林问题，加上虽然博索纳罗的雨林政策极糟，但起火数就如上面所说，多方因素复杂，2019年可能创下近年纪录的毁林面积数据和原因也还未完全明朗，断然下定论并非上上之策。

2019年8月份巴西区域火灾引起大量的国际关注之后，有若干组织发起了不同的活动，号召群众抵制「该为亚马逊大火负责」的企业和农产品。巴西和南美洲牛肉跟大豆的产业链、国际贸易结构以及他们和雨林、稀疏草原破坏的因果关系不易厘清，再加上巴西《森林法》在不同生态系的规范不同，也牵涉到到底多少焚烧、毁林是合法非法，议题涵盖广泛且错综复杂。

巴西总统博索纳罗2019年上任后的新农业发展政策，和随之而来的国际关注，让过去半世纪在巴西亚马逊的伐林议题似乎得到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希望各方相关的环境组织，不只是把议题建筑在情绪上的效应，而能把倡议行动建筑在清楚的事实和资料数据之上，提出具体的倡议和行动要求，以达到最有效、有利的森林保育作为。

国际重视巴西毁林的声量是在地环保组织所乐见的。希望各方不只是把议题建筑在情绪上的效应，而能把倡议行动建筑在清楚的事实和资料数据之上，提出具体的倡议和行动要求，以达到最有效、有利的森林保育作为。 图／法新社

图为2020年8月11日，巴西亚马逊一只被烧死的食蚁兽。 图／路透社

▌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