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故事》我的四姨 愿老天来生补偿她
这是一个大时代的真实故事,一位年轻女子在1950年只因到上海送别即将去台湾的父亲,却被认为留下的动机不单纯,一定是潜伏反动。于是送到安徽批斗、劳改、文革,一连串的苦难折磨着她,直到80年代平反。
这位清浊太分,是非分明,不委曲求全的女子,自立自强,晚年还炒上海、台湾两地股票,学画学到拍卖有价。清明时节将近,他的姪子胡海鸥教授,用笔用心道出他四姨的往事。
在四姨的忌日,写上这些文字,不仅为表达追思,更为寄托祈祷。据说佛教轮回已经为量子力学所证实,死亡只是新生命的开始。尽管我们对这种理论知之甚少,但却笃信不疑,因为我们太期望四姨能在来生中补偿她今世的苦难。
一、飞蛾扑火,追求光明
四姨出生在国民党的官宦家庭,在9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不能说「万千宠爱在一身」,却肯定享尽小姐的荣华尊贵,据说外公家的士兵就有一个班。这就与她后半生的贫贱、凄惶和病痛形成更加悬殊的反差。
49年5月,她的大姐我妈,投奔了共产党陈毅部队的第三野战军,我妈进上海后不久,四姨投奔我妈。然后我妈在新城区委工作,四姨则在一个职工学校教书,可以想象她们当时的亢奋和欢乐。但是,好景不长,四姨先是身陷囹圄,接下来是我妈被打成右派。最有戏剧性的是我大舅,他放着好端端地国民党县党部书记不做,偏要参加共产党的部队南下,结果部队里镇反,他被查出来,作为县团级要枪毙。他不知怎么逃到锦州,当了大学的英语教师,改革开放后还成了锦州市政协委员。可惜他也去世了,否则这段逃出来的口述历史一定非常精彩。四姨多次对我沈痛地说,追求光明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光明实现了,飞蛾也被烧得尸骨无存。
也就是50年左右,外公带全家取道上海去台湾。临走之际,他没有与我妈告别,只是让四姨去码头送他。四姨告诉我,外公知道我妈受组织委托,要作他的统战工作,把他作为国民党军政人员留下来。没曾想正是四姨的父女情深,种下了她下半生灾难的种子。随着镇反活动的铺开和深入,有人举报四姨去码头送外公,于是就有了很荒诞的推导,这个23-24岁还不结婚的女子,一定是接受她父亲派给的潜伏任务。因为查无实据,所以干脆大胆假设,关进安徽白茅岭劳改农场劳教再说,劳教期满留场工作,一直到80年代开放才平反回上海。
据说四姨是被开完批斗会,押回住处,整理日常用品后直接送白茅岭农场。当时她住在虹口区的闺蜜家,那里的灯光昏暗,行人很少,加上秋风萧瑟,一个20多岁的弱女子,一个大家闺秀,为了查无实据的罪名,被她向往投奔的革命当作敌人,押解离开上海。此时她内心的凄苦悲凉绝非言语所能表达,也不是寻常人所能理解。20多岁的女子,现在看起来几乎还是在少不更事的年龄,居然要背起天大的罪名。虽然四姨没有对我说过她当时的表现,但是,我可以想象,她一开始肯定是想竭力辩白和解释,感觉无效时,她一定会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把脸扭向一边。我太了解四姨的倔强刚毅,她绝不会学小女子嘤嘤哭泣求饶,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而是把心一横,我就这样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
我替四姨,包括我妈我舅那一代人扼腕,在他们的认知中,世界分成两级,非此即彼。殊不知阳光下才有阴影,光明就是由许多黑暗构成的。天下多少罪恶不都是假光明之名以行的吗?黑暗中又何尝没有很多光亮的元素。也是四姨告诉我,当时外公主政安徽,有一年大旱,为了避免灾民饿死,外公不顾自己可能被惩处的风险,违规擅开国库赈灾,谁能说外公的阵营没有光明?其实,大多数人都为宣传所误导,光明与黑暗岂是寻常人等所能判断,与其搞不清楚地投入,不如置身事外。尽管,在历史大潮的喧闹裹挟下,不参合任何一边绝非易事,但要有根弦,则可以避免被人家卖掉还要替人家数钱。
二、一生坎坷,无怨无悔
豆蔻年华横遭冤枉,一生最好的时光被浪费在监狱中,剩下的人生也残破不堪。任谁有此经历都忍不住怒火满腔,愤恨不已,唯独四姨是个例外。她从来不主动提起那段往事,即便涉及到了,她也平静得像是讲别人的故事,甚至很能让人感觉其中还有一缕光亮。
回上海的四姨一个人独往独来,邻居和周围人都会向我打听她的故事。四姨都告诫我,对谁也不能说,否则,她与我没完。有时为了让周围人对她多一点理解和关心,我也会故意忘记四姨的告诫。四姨肯定有所觉察,但是,她却没有追究过我。四姨对我说起她在白茅岭的生活,她说,那里的生活还不错,因为她有文化,字又写的好,她的主要任务是给领导写工作小结,出黑板报,她出的黑板报得到过多次好评,所以基本上不需要下大田干活。再说她还有一帮很好的姐妹帮她,所以生活还挺自在。我认识她的许多难友,从国民党军人的发妻,到共产党省委书记的前夫人,甚至她们的女儿女婿。她们都是忠厚朴实之人,历经坎坷,而又不屈不挠。有她们帮衬,想来管教也不会特别难为四姨。
四姨常说,幸亏她刑满后继续留场,而不是马上回上海,否则,遭遇文革,她不死也会掉几层皮。四姨的话说得一点不错,要论事发时的罪名,右派可是比潜伏特务轻得多了,但是,我妈被斗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性格特别刚强,她也肯定扛不过去。四姨在里面应该轻松些,因为大家脚碰脚,只有刑满与未满之分,谁斗谁呢?不像外面的地富反坏右是少数,他们永远是革命群众的专政对象。四姨的话也有佐证,68年她来我家时,我们还吃不饱,粮油凭票供应,数量非常之少,她给我们带来宝贵大米和花生油,如果不是她日子过得还可以,她就是想帮我们,也徒唤奈何。
尽管四姨说得轻松,好像黑暗中也有一缕光亮,但这只不过是不被黑暗吞噬的挣扎。即便劳改农场的生活有如采菊东篱下那样超脱,也无法弥补她惨淡面对的一切,如被社会抛弃鄙视的悲凉和无奈,没有花前月下,成不了人妻人母孤独和凄凉,暗无天日之下满腹委屈冤枉无处诉说的愤懑和绝望。更何况劳改农场也不能超然斗争之外,那里有的是各种招数,逼着谨小慎微的良善之辈,不得不撕碎和吞噬别人,换取暂时的喘息和生存,不去招惹别人的四姨也肯定逃脱不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更何况三年困难时期,劳改农场饿死的人可多了。四姨的淡定并不表明她的日子好过,而只说明她还要坚守贵族的最后尊严。
被改造修理几十年的四姨,依然清浊太分,是非太明,她不愿委曲求全,也不会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忍一忍可以实现她多大的利益,能维护她曾经多深的感情,只要她看不上眼,立马就能把人家呛得喘不过气来。看到她喜欢的,特别是漂亮的小护士,眉宇言语中流露的温情和喜爱,让旁边的人都会感受到其中的灼热。很多经历不如她惨痛的人,都会被修理得没棱角,没脾气,甚至没自我,而四姨却依然我行我素,敢爱敢恨。但凡以斗人为乐的人,只要认识我四姨,一定要将她纳入死不改悔之列。
三、多才多艺,理财有道
四姨的收入不多,却经营有方;她待人宽容优裕,对己却省吃俭用;她把人来人往做的气派风光,却又没有透支她菲薄的收入。
四姨是她的难友和国内外兄弟姐妹连接的枢纽,他们之间的往来交流、找寻联络,投诉抱怨都要通过四姨,四姨常拿着他们的信件得意的告诉我,谁与老公(老婆)联系上了,谁的出国手续办妥了,谁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团圆了。当然,也免不得有些点评,对谁值得竭尽全力的帮助,对谁只能顺水推舟等等。信息中心一定带来人来人往,国内外亲友聚会,请客吃饭,往往都是四姨买单。有时还有朋友在她的小屋子里住不短的时间。作为回上海的退休教师,四姨是收入不过2000-3000元而已,而人来人往的开销很大,我和她的兄弟姐妹要在经济上帮助她,都给她婉言谢绝。实在推不掉的,她也关照我们一定要代为归还。按照我对她收支状况的判断,我以为她为撑门面,耗尽了内瓤,但实际上四姨还是很有些结余的。
在我们给四姨整理遗物时,发现她留下的有邮票、钱币和全国粮票等,算不上价值不菲,但仍可见经济生活从容之一斑。在她的账本中可以看到,她在上海和台湾的股票交易中都有所宰获。她对自己却非常节俭,她把我们每年给她的挂历都收藏的很好,甚至连用过的塑料袋都叠得整整齐齐,以致我们只能怀着深深的歉疚,扔掉这些塑料袋。四姨的字画相当不错,百寿图甚至被台湾拍卖到5000元。只可惜她的兴趣过于广泛,又要画画,学电脑,读老年大学,做K线图功课,否则聚焦一点,没准真能画出一片灿烂的天地。
四姨的坎坷不是她的过错,而是当时维度的时空容不下美德,既然宇宙的能量是守恒的,量子还要纠缠,那么在平行时空中,美德一定会得到加倍的认可,四姨的境况也一定会大为改善,她在今世的苦难就能得到补偿。我们的期望无从证明,但我们的心诚一定能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