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傅月庵/吃飯吃麵

●之一

周二针灸日。针完后,有种舒畅,也有些许疲惫,时间且近黄昏。

我总习惯去吃一客「君悦排骨」,仿佛一种仪式,吃完始真正君悦矣。

炸排骨不简单,炸得「外酥内嫩」尤其难,据说处处有学问,火候拿捏之外,连腌渍、敲打排骨肉,都有不外传的诀窍。

「君悦」始终处理得很好,一家店稳定不稀奇,家家处处都维持水准,那真不容易了。

最令人激赏的是,油炸易「浊」,一浊了,入口便错,没点清香,因而多洒辣椒粉、胡椒粉招遮掩,不识者还直说好!君悦排骨炸得清净,香气纯正,不假它味涂抹。素吃,或加点乌醋,便好吃到得小心舌头。

都说日式猪排好吃,我也承认。但若真要对决,君悦排骨站出来,马步一扎,正拳一攻击,估计多半的日式猪派都要迸飞几丈之外。

爱吃君悦排骨,饭更胜面。私意以为。

——吃光光的幸福。穷人的某种快活,风流的富人恐难领略啊。

●之二

罗斯福路过师大路,古亭国小旁有长长一条市场,龙泉市场。从罗斯福路端进入,靠右最尾一家,老夫妻加上一外佣摆了一摊,卖熟食也卖餐。

熟食很多,鸡爪、鸡肉、腊肠,土魠鱼、烧肉、花生小鱼……当日现作装盒,「统统80块!」

老阿嬷腰都弯了,还勤快煮食,卤肉饭、腊肠饭、焢肉饭什么的都卖。但我以为她最好的是鲜鱼汤,很简单的姜丝鱼汤,但因火候掌握得当,起锅时鱼肉鲜嫩,姜丝入味,再撒一把葱花,好吃!

因她能料理海鲜,通常我去总点一碗「蚵仔盖饭」,内容也很简单,米饭浇上卤肉汁、鱼松,上面盖了一层汆烫过的鲜蚵,以此搭配鲜鱼汤,那是好上加好,吃得特过瘾!

「我的海鲜都是南部直接运来,特别新鲜啦。老客人都称蚵仔盖饭是『砰砰饭』,男生吃了特别好!意思你知道吧?呵呵——」

老阿嬷边煮边说特别得意,我顺意笑了笑,让她更乐,埋头继续吃!——好吃最重要,其他不用多想。

●之三

爱读《水浒传》,爱看武松,鲁智深,爱吃猪头肉。

翻书看到古人作法,总不忘笔记下来。清初朱彝尊《食宪鸿秘》有一条:「猪头治净,水煮熟、剔骨、切条,用砂糖、花椒、砂仁、橘皮、好酱拌匀,重汤煮极烂、包扎食草压用。」

袁枚《随园食单》交代更详细:

洗净五斤重者,用甜酒三斤;七八斤者,用甜酒五斤。先将猪头下锅同酒煮,下葱三十根、八角三钱,煮二百余滚;下秋油一大杯、糖一两,候熟后尝咸淡,再将秋油加减;添开水要漫过猪头一寸,上压重物,大火烧一炷香;退出大火,用文火细煨,收干以腻为度;烂后即开锅盖,迟则走油。

却似乎都不如《金瓶梅词话》说得迷人:宋惠莲「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上下锡古子扣定」,据说就能制造出今时高压锅的效果,得以煮得软烂。

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馆后面有条陋巷,一路都是小吃店。其中有家「老牌牛肉拉面大王」,大桶炖煮牛肉,大杓捞面;汤头浓郁,面条紧实,不脱一种粗犷气,颇疑前代退伍老兵所开。尽管屋舍简陋,桌椅也称不上明净,却比许多用「排行」、「必吃」、「排队人龙」图文洗得你脑袋先入为主,还以为真吃到什么好东西的网路名店来得实在且有料许多。

几乎每月要去吃一次,吃久了吃出名堂,这店里最入我心的竟不是牛肉,而是猪头肉!要如网路侃侃而说作法有多了不起,味道有多少层次什么的,我也讲不出来。此店此物的好,大概也就「肥而不腻,软烂弹牙」几个字罢了,却已引得我一吃再吃,老吃不腻。昔日吃中碗半筋半肉面配猪头肉一盘,如今小碗吃得都有点胀,往往切一盘猪头肉配几颗水饺就打发了。

——今晚将一人留守,家无备餐。下班踅过去,切盘猪头肉吃吃好了。

●之四

近时重读章回小说。《廿年目睹之怪现状》后,接读《儒林外史》,都是十几二十年前读过便搁下了的。此日翻看,竟看出不少昔日不以为意的趣味东西。

牛肉面起源难说,有说是「兰州拉面」衍成,有说是来台老兵自行开发而出。无论如何,如今似乎也成「文化创意产业」一环了。大抵「富在深山有远亲」,牛肉面既是一门好生意,肯定人人都来争。要不了好久,大家或又讶然:「靠!原来这也是大韩民国古已有之的。」

这样讲,绝非亏侮韩国人,而是有迹可寻,他们真的有缝可渗透进来。

《儒林外史》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周蒙师暮年登上第」:山东兖州府汶上县薛家集,村中父老群集观音庵商议替村中幼童聘请蒙师,讲了半天,有人提议县上老学究周进,大家都说好,就此论定。然后呢?请特别注意:「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讫。」

看到没?「牛肉面」三字清清楚楚,山东兖州也明明白白。大凡韩国人概念里,对岸大陆,尤其东北至山东的一切,包括孔夫子,都是咱韩国传过去的。准此,则牛肉面危矣。「台北牛肉面节」搞了半天,好不容易红红火火,恐又要被割稻尾矣。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事或应即刻上报总统,请他未雨绸缪。这种事,关乎吾国新兴文创产业发展与乎美牛销路,他肯定会关注!

●之五

那时候,1980年代,世界相对年轻,我也年轻。

半工半读。白天在补习班当导师,晚上念大学。五点钟打卡下班,急忙赶到学校,随便吃个饭,看书等上课。

穷。晚餐最常吃的是牛肉汤面大碗,大学口「刘家川味牛肉面」(刘记好像后来改的?),老板也年轻,北方汉子模样,牛肉面地道,川味红烧一大锅;小菜更有风格:四川泡菜、蚝油芥蓝、香辣猪头皮、白杓豆皮、辣椒小鱼豆干……这些都是后来口袋宽裕了,陆续吃到的。

一吃成主顾,三十多年来来去去。北方大汉老板不知哪去了?不敢问。当年读国中、国小的儿子女儿接手,味道似乎不变,其实有调整,我吃得出,却还是好!天冷的时候,总想去吃一碗,吃完,双手捧碗喝得汤汁一滴不剩。

好友「阿莉」住附近,曾跟我论断牛肉面,我总挺「刘家」,她笑说:

「你们这些台大帮,就只知道刘家,嘟嘟嘟说个没完。」

「我台大没读完,我政大的。」

「是啊,我们政大……」

然后就转到炒马面啊幸福自助餐什么的去了。

——阿莉嘴刁也看多吃多,评得肯定不错。她没想到的是,我们这些家伙,吃的哪是牛肉面?是青春是记忆啊,刘记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