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金棕榈,就必须都说好吗?

Argoon

肖恩·贝克执导的《阿诺拉》乘势拿下金棕榈奖后,发行商Neon也有不相伯仲的热度,因为这家公司虽然七年前才成立,但是从《寄生虫》《钛》《悲情三角》《坠落的审判》至此,已经接连五次跟戛纳最高荣誉挂钩。

有意思的是,这几部电影,众望所归的有,两极分化的也有,倒是越来越频密地应和戛纳那些主流与边缘、电影与另一种电影的拉锯纷争。

像是《钛》《悲情三角》这些影片,颁奖就是拿来挑衅影坛,也拿来挑衅大众的,而前者的尖锐,后者的平庸,又是不同的箭靶。

《钛》

恰好在戛纳进行时,国外评分网站新秀Letterboxd列出了最受争议的二十五部金棕榈获奖影片。

注意,这里说的是「列」,而不是「评」。知名媒体IndieWire前几天发的《七部最受争议的金棕榈获奖影片:〈我心狂野〉〈钛〉等等》,那是「评」 ,体现的是少数人的意志,而Letterboxd祭出这份名单的基准,是用户给的最高分五星和最低分半星的势均力敌程度,二者越是接近,争议越是巨大。

这个评判方式除却拥有更大基数,还考量大众,尤其是相对IMDb等网站更为年轻的用户群体,对这些 电影的情绪是否足够炽热,无论爱憎。

比如说,成绩煊赫的《寄生虫》,不仅两边比例极其悬殊,而且好评远超差评,将近155万人打出五星,占比54%,仅仅2000多人打出半星,占比几乎为0%。

《寄生虫》

另一个极端则是这份榜单的冠军《阿黛尔的生活》,11000多用户打出半星,占5%,21000多人打出五星,占10%。

相比百分比,更能左右赛果的还是评分人数之间的博弈。颁奖结果一出就争端不断的《钛》和《悲情三角》,半星和五星人数分别是4000和32000、3000和56000,占比分别是1%和11%、1%和9%,而两部电影的名次分别是第四和第十七,看起来,「正统」似乎要比「出彩」重要。

充满机油味的「肮脏」电影《钛》,十个影评人打出的戛纳场刊评分只有区区1.6(4分制),无论放在哪一届都拿不出手,何况同届还有跟车相关的大热口碑之作《驾驶我的车》。

《驾驶我的车》

《钛》的负面观点集中在堆砌、功利、媚俗、陈腐,以及女性对女性身体的剥削,乃至厌女倾向。

虽然剧本与视听的离经叛道,被饶有意味地视作先锋维度中的保守,但是这部电影接续导演朱利亚·迪库诺前作《生吃》的劲头,极尽妖冶邪魅,扭转膈应别扭的本相,一如咋舌的人车结合,诞生出性别、电影、语言的新物种,本身就蕴含着大胆的破坏力与超人的创造力。

《生吃》

是神是鬼众说纷纭,《钛》能在争议榜单前列,倒是个不出意料但总归有趣的结果。

《钛》登顶的那一届,评委会主席是斯派克·李,增加了一些「合理」的比重。戛纳评奖,本身就由小团体意见决定,小众化、私人化都在所难免,比之有板有眼的「绝对」正确,能够制造惊奇话题未必不是一种胜利,尤其在这个已经被扭转得既混沌又敏感的所谓大潮里。

至于《悲情三角》,有人说太过肤浅、悬浮、卡通化、自鸣得意,也就有人说锋芒毕露,极尽讽刺之能事,一网打尽虚伪与愚妄。

《悲情三角》

但它夺魁,实际上更加没劲,甚至有媒体称之为最差金棕榈的十年之首,这不只因为它在当届不算突出,放在导演鲁本·奥斯特伦德的职业生涯里,还颇有倒退迹象,而且因为它在《钛》获奖的次年出现,再次选择彼时的争议之作就少了有价值的惊喜,更像某种慌神的判决。

放到现在已经「不够」惊世骇俗的《大象》紧随《钛》身后,位列第五。格斯·范·桑特这部电影的在榜,能把很多观众带回世界电影密集、蓬勃冲击感官的世纪初回忆。

一宗校园枪击案的表现,摒弃了单一的线性视角,抹除了明确与累积,在堪称零碎、随机的叙述结构里,相当后现代地用跟踪意味浓厚的长镜头,贴近日常,暗合无常,解构寻常。

《大象》

它有新鲜的疯狂以及残忍,也在这样的格局里迷于形式的游戏,不难理解有人认为这是卖弄技法却又毫无章法,过于无聊庸常,甚或是对阿兰·克拉克同名短片过于沉浸的照搬。

另一个值得思虑的变化则是,放在当下,太多形式与口味因为反复冲击,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力度。

如果说这些新片更关乎噱头的较量,榜单上也有另一种境况。

《阿诺拉》之前,摘下金棕榈奖的上一部美国电影是2011年的《生命之树》,它在榜中位列第二。

《生命之树》

泰伦斯·马力克这部名作,很多人一度望而生畏。它固然空灵、雅致,有奇佳的美学品味与悠扬的宗教史诗质感,但是所指与能指频繁脱钩,难免坠入自恋范畴,显得自说自话,故作高深。

针对看懂与否,以及看懂是否必要的论争,十几年前就裹挟着所谓商业与文艺的古早思考,进入公众视野。

位居榜单第九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其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就同样有着诗性光芒。他们这些忠于自我、贯穿始终的艺术表达,一定程度上拒绝跟大众亲切对接,有人嫌厌封闭回路阻滞出来的催眠效果,就有人在那些曲径通幽的叙事迷宫、精神花园里流连忘返。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

东南亚这套异于西方宗教底蕴的内涵,盛放到戛纳乃至欧美的观照系统里,有更容易震慑或惊艳的葱茏姿态,也有更多门槛。

早到1966年的《放大》,贵为大师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留名影史的代表作,同样可以不受待见。彼时先锋经常引渡观众进去的密码丛林,更是让许多人在缺乏时代共鸣的后世,感到困乏而且毫无必要,至于男性思维对女性有意无意的侵犯,也容易招惹更多警醒。

《放大》

于是也要看到,某些电影的争议,既有始自戛纳首映后的口碑争论,也有被「新锐」大众检阅后的喜怒发泄。

比如理查德·莱斯特1965年的《诀窍》,就很有过时的趋势,何况,那一届还有小林正树至今仍见锋芒的《怪谈》。虽然说,这部电影能够登上榜三,还是有点神奇。

哪怕是因为沉闷、散乱而被心疼《柏林苍穹下》错失奖项的观众起哄,说出「要是你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们」的导演莫里斯·皮亚拉,他的《在撒旦的阳光下》好歹也在第六位。

《在撒旦的阳光下》

相比之下,罗伯特·奥特曼的《陆军野战医院》,既然过了那个村,就没有那些观众,老实待在榜上第七名,还没那么招摇。

那么,说到这里,自然要隆重提及位列榜首的《阿黛尔的生活》。这部电影,曾几何时是许多人心中同性电影的高耸丰碑以及体己物什,但是因为两位女主角阿黛尔·艾克萨勒霍布洛斯、蕾雅·赛杜对导演阿布戴·柯西胥的公开割席,风向有了巨变。

两个女孩尺度颇大的性爱场面,牵涉导演逾越专业范畴的指挥、侵犯劳动法的做派,以及男性近乎意淫窥私的揣测等等,给这部理应成就相关影人和同类影片的作品蒙上许多阴影。

《阿黛尔的生活》

同样遭到「新」时代审判的有迪士尼1941年的经典动画《小飞象》,位居榜单第十。

片中对小飞象伸出援手的乌鸦,有着被认定是乖张的黑人声线,而领头那只还叫Jim Crow,那可是美国南部种族隔离相关的法律,而「我们一旦拿到工资,就全部丢光」这些歌词,也有针对种族的刻板印象。

《小飞象》

后面的《小飞侠》《森林王子》也有相关指控,不过它们没有金棕榈荣光,不在本次争议范围。

有电影,有评判,就一定有争议。

本届戛纳第一个领跑爆款《阿诺拉》拿奖,也会引来争端,比如法国影评人工会主席菲利普·鲁耶就认为,《艾米莉亚·佩雷斯》《神圣无花果之种》败北很不应该。

《神圣无花果之种》

用本届评委会主席格蕾塔·葛韦格的话来说,《阿诺拉》得到褒奖,是因为它既让人感觉耳目一新,又能对应得起电影的经典艺术形式。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在《坠落的审判》过后,《阿诺拉》已经算是兼顾主流口味与边缘价值的平衡选择,至少是之一。

有人呼吁在评审会里加入迷影观众、电影史学家或影评人。诚然,届时抉择很有可能有所不同,只不过,这会否引来过分恒定的判决标准,也有待商榷,若是拐入奥斯卡曾被一再诟病的死水,恐怕也不是戛纳想要的局面。如今时常轮换的团队,每每能让电影奖运扑朔迷离,这才是他们更要追求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有《芭比》导演葛韦格助阵,不断扩大表达广度与韧度的女性主义电影得到又一次集体爬坡的机会,得益的可不只是女性团体。《阿诺拉》和金棕榈所够得着的影响力,也就不只是一夜辉煌。

《阿诺拉 》

其实,再「专业」的小型团队,也难以交出绝对服众的结果,而哪部实至名归,哪部徒有其名,放在喜好不一,尤其是包容程度必有偏差的广大观众里,除却少数几部,同样无从大体一致。

话已至此,不如把榜单的其他电影一并列出,看看它们的争议本身,是否就有争议。

第十七名的《悲情三角》前面六部,是《铁皮鼓》《沉默的世界》《钢琴课》《方形》《黑人奥菲尔》《四海一家》,后面八部,则是《玛丽娅的画像》《齐格菲歌舞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教会》《我父我主》《华氏9/11》《绅士现形记》《我心狂野》。

《铁皮鼓》

确 实存在不少颇有意思的选择。

但当然,榜单不过是延续了人们嗜好争辩的斗心,每个人都可以各执一词,也可以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