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的你,为啥写的东西却烂大街?

文 | 叶伟民

当年在报社当编辑,事事有变数,唯独两件最风雨无阻:一是出版,二是评报会。前者让人心力交瘁,后者让人爱恨交加,而且两者只隔了一夜。那真是吊着半条命来静候毁誉,偏偏文人多耿直,好就猛夸,坏就狠批,一点情分也不讲。

不过有个不成文的秘密却游离于褒贬之外,那就是风格。比如我,如果有人在会上说“这文章我不看署名也知道是伟民写的”,我恨不得要开两席楼上楼下请个遍。这意味着,我写出了个人风格——在我看来,这是对作者的最高奖赏。

这并非矫情,而是对“自我”的反哺。写作是思想的延伸,如果写出来的都是标准件,质地再好也是“孤儿”,因为张三、李四甚至机器人都能轻松取代我,作品无主,我也充其量是个复印机。

作家汪曾祺极其讲究写作风格,本质上也是对“自我”的追求。他曾言:“一个随人俯仰、毫无个性的人是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的。”

什么是写作风格呢?简单地说,就是作者在语言、体裁、技巧、情感、思想上表现出的个性特点和创新精神。法国作家布封说过:“风格即人。”诗人歌德则拔得更高:“风格是艺术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是作家成熟的标志。”

写作最终要面向公众,缘起却是个人。让作品自带印记,既是大众审美的要求,也是作者的任务。读者可不想看到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流水线作业,也正是这份渴求,才让风格成为无数人笔下孜孜以求的东西。

有好几年,我的邮箱每天都被投稿掩埋。处理它们并不容易,如果你点出其不足或建言二三,有些作者便会回击:“这是我的风格。”言下之意,我就是这样子,是你看不懂。

外来稿件就不说了,自己的记者也如此。我带他们手把手修改稿件,先得到例行感谢,个别越想越不忿,回头质疑:“你有照顾我的风格吗?”意思很明确:不是我写不好,是你压抑创新。

风格一词,就这样被偷换概念。在辩护者眼里,风格等于标新立异,反之就是无风格,更直接点就是平庸。这实在委屈了“风格”,它从来不是什么杀马特、非主流的东西,也不是文过饰非的挡箭牌。相反,风格既悠久又年轻,既稳定又变化,既多样又统一。如果写作者能找到并驾驭自己的风格,他的作品就会在茫茫文海中自带辨析度,借周星驰一句台词,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那样鲜明,那样出众”。

作家的风格从哪里来呢?或者说,写作风格受什么影响,由什么决定呢?这个问题夏丏尊和叶圣陶合著的《文心》列举了影响写作风格的四要素:

一、取材的范围

写什么,就从源头决定了写作风格。有人爱写诗歌,有人爱写小说,有人爱写游记,有人爱写散文,即使同一个人写不同题材,风格也不一样。体裁和题材是顶层设计,对风格有统领式的影响。

我一直建议写作者应从最熟悉的领域写起,除认知优势外,还更容易形成自我风格。作家刘绍棠偏爱农村题材,写了一辈子,最终开创了“大运河乡土文学体系”。

二、作者的品性

所谓“文如其人”,作者有什么样的个性,就写出什么样的文字。有人温和,有人急躁,有人细腻,有人敏感。温和的人写不好激昂澎湃的檄文,性子急的也写不出幽默闲适的小品文。人贵有自知之明,选择写作类型和风格更是如此。

三、作者的语言习惯

成长经历、生活环境、阅读习惯、职业影响……都会让人形成独特的语言特色。有人华丽,就有人质朴;有人豪放,就有人婉约;有人庄重,就有人诙谐。即使同一件事,不同人说都不同样,提笔写文章,风格自然也会各异。

四、写作的习惯

正如做事的过程会影响结果,写作习惯也会影响作品风格。有人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有人字斟句酌,慎之又慎。这没有好坏之分,一气呵成的未必潦草,斟酌再三的也未必完美,但表现在风格上,就会有所区别,大手一挥的大多豪放,慢思细品的大多雅致,还有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风格就更流动自由了。

风格可以穷尽吗?这个问题古人早已尝试求解。南朝刘勰著《文心雕龙》,将风格分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类;唐代司空图著《二十四诗品》,把诗歌风格分为二十四类。

然而,无论哪种分法,风格都是无穷无尽的。只要还有人写作,风格的进化就不会停止。这对写作者来说是好事,无论前人走得多远,前方依然留有新大陆。

希望归希望,如上文所警惕,风格创新绝不等同于标新立异,那很有可能是自我麻醉。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最好以前人为阶梯,先守正,再出奇。

汪曾祺在《谈风格》一文中,把作家风格的形成分为三个阶段:一、模仿;二、摆脱;三、自成一家。即遵循由已知及未知的路径,从已有的风格着手,再延伸、探索、创新。

先说模仿,不妨从喜欢的作家入手。既然你爱看他的作品,那你们一定有某些相通的特质,或思想,或志趣,或品性……这意味着,他的写作风格很可能是你的菜。

比如你喜欢王小波,他是后现代主义风格,那就通读其作品,从模仿写起。除此之外,还要往上游回溯——读偶像的偶像。还是王小波,他喜欢的作家有奥威尔、卡尔维诺、卡夫卡、马尔克斯、杜拉斯等,一连串摸过去,你会感受到更一手的风格源泉。

汪曾祺也是这个观点:“你要认老师,还得先见见太老师。一祖三宗,渊源自有。这样才不致流于照猫画虎,邯郸学步。”

你可能会担心:那我岂不学成第二个王小波?放心,哪有那么好的事!有个三四成就不错了。学不会的部分是人家独有的,求不来。但换个角度,这空白处不正是你创新的空间?

别忘了前文提过的影响风格的四要素。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你,你的经历、个性、喜好、思维都是独一份儿的。万不可看轻自己,也无须刻意改变,既要顺其自然,也要博采众长。

这些外来的、内在的、别人的、自己的东西交汇发酵,才可能发生化学反应,酝酿成新的风格。

有趣的是,风格学习也有“叛逆期”,而且是非常自觉地远离,这就是前文汪老说的“摆脱”。

这一点感同身受。我的写作起点是非虚构,从业之初,杜鲁门·卡波蒂、汤姆·沃尔夫、盖·特立斯等开创者自然成为模仿对象。但几年后,我就想竭力摆脱这些影响,一是中外有别,洋腔洋调走不远;再是年岁渐长,多了沉淀,不觉间文风也返璞归真。

理论上,有多少个写作者,就有多少种风格,而风格相近者众,便诞生流派。我觉得不必刻意扎堆,也不必刻意远离,每个人的风格自有其成长时间表。而且新风格的产生,不能由作者单方面宣布,要经过读者和市场长时间的检验,最终形成共识才算数。

创新必然慢成。那些看似一夜悟道的,不过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趟过足够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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