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团遗事

散文

从小,我就是一个对食事低能又欠缺学习力的人——无论是吃食或是备食皆然。

十六岁那年家政课学卷花寿司。海苔裹着醋饭,醋饭裹着小黄瓜、红萝卜丝、蛋皮、香松,绿红黄棕壁垒分明各据一方,紧密黏合住进圆形白土之中,黑色薄薄一层拘束米饭不外散,一指厚度正是小孩一口量,易食饱足又不会弄脏衣物;因其方便性,直到国小毕业前,这都是母亲为我准备的校外教学餐盒。中学前的校外旅游日,母亲总会在当日四点起身拌醋饭、煎蛋皮、刨萝卜丝;小黄瓜偶尔换成腌渍的瓠瓜,香松偶尔换成腌渍的嫩姜,黑白镶嵌四色,一圈一圈斜斜躺在饭盒里。这是校外教学才得享的特制餐点,总会分外珍惜享用。

上了中学,外出带餐盒总嫌碍手不便,旅行餐点换成各种香软肥润的台式面包。面粉团里充斥大小不一的空洞,内馅与面团壁垒分明,吞下肚腹一如吃完后被抛弃的塑胶袋,万分虚无飘渺,无法撑持成长中的胃口。闹了几次气后,母亲让我带上台式饭团,台式饭团多于清晨当早餐贩售,一早买的饭团到了中午水气侵透内里的油条、香松,一口咬下还得用力拉拉扯扯,常甩动得米粒四散,若非外有塑胶袋包裹,肯定吃得我一脸狼狈肮脏,一如青春期无逻辑的爆炸混乱。

那一堂家政课,十六岁的手卷着对童年的眷恋,一心复刻着过往的美味,丰富的内涵肥胖的白米,厚墩墩一卷心满意足。「切寿司卷前刀要微抹水,切记下刀后不可前拉后锯。」循着老师的教诲,一刀往下切去......切不下去?既然不能前拉后锯只好用力按住刀背往下压,还是切不下去。「同学,你把帘子都卷进去了怎么切断?回去要再练习一次。」那周末母亲带着我一路从拌醋饭到切饭摆盘,盘里饭料若近若离的是我卷的,紧密如花砖的是母亲卷的,母亲摇摇头:「这么大手大脚不肯受拘束,以后怎么养活自己?」

十八岁带着跟手脚一样大的傲气离开母亲,工作一直不顺遂,生活在觅职就职去职、再觅职再就职再去职之间不断循环,每日在幻想着中乐透中寻求小确幸。生活如陀螺般不停转动,漫转着逐日扩大的沮丧及羞愧,一圈又一圈在空旷午夜中不断自问是否该低头回家了?

虽然如此,没卷过花寿司的我却也没饿死自己。近年超商如雨后春笋,带动三角饭团盛行。这种介乎寿司及饭团的食物,白米饭穿着一层海苔外衣,外头包着塑胶膜,膜上贴心标示着食用顺序:从顶端的1拉下到标示2、3处左右两分,即可除去塑胶外衣,完整呈现完美的海苔三角饭团。然而,我没有一次成功完美脱去其塑胶外衣,多的是把海苔黏在塑胶膜中或是撕破海苔使其衣衫不整,米粒四散横尸满手;久而久之我也习惯手上的三角饭团总会有缺了一角的瑕疵状态。

再几年,韩风大吹,原本诉求为早餐的三角饭团分量大增身形转变,海苔饭卷成为许多人午晚餐新选择。这种介于便当及花卷寿司之间的食物,米饭和海苔中有一层塑胶膜分隔彼此,无论时间多久,饭的湿气都不会干扰海苔的松脆;海苔外则另有一层塑胶袋包裹,方便徒手取拿。食用时只要将内层隔离用塑胶膜抽取出来,妆容完美的人即可不沾手亦不掉口红地享用,连大手大脚的人也可以吃的豪迈又干净。

这一日我也买了一卷带到面试公司附近的小公园旁食用。依着店家指示先抽出内里隔离用塑胶膜,没想到胶膜和饭粒竟然在短短的廿分钟车程中就形成相亲相爱的生命共同体,抽扯时饭粒沾黏着胶膜;十八相送不肯须臾分开的结果,就是拖拖拉拉扯出本不该相通却已然糊烂成泥的海苔。

正当我耐着性子万分狼狈抽拉撕扯时,一对西装笔挺的男女往我这走近,塞来一张投资理财广告传单:「有兴趣可以跟我们联络喔。」旋即转身离去。留我面对随着塑胶膜拔出在空气中一起殉情的饭粒和蔫掉的海苔,如今我的午餐仅存一掌的破碎零乱及一张写着「你不理财,财不理你」的传单,脑海中响起母亲那句:「这样大手大脚不肯受拘束,怎么养活自己?」是时候放下傲气回家涎脸请求老母为我再卷上一卷花寿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