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金门余味

金门时期的父亲(右)年轻帅气,与同僚和青年大队女队员合影。

八二三砲战前后,父亲在金门前线。

少年父亲在金门,微蹲抱着823一管砲。

父亲(左一)与金门友人,六一七砲战后,摄于金门政战局发报台。

七月十九日,我第一次搭机往金门。那时,台海周边、太平洋滨及天际领空,尚一片宁静,没有人预想到,数天之后,台海及太平洋滨将掀起阵阵波澜。飞机离开海岸线,一路往西北陆地方向飞去,空中巴士在我们的领空自在翱翔;往下俯瞰,台湾海峡白色浪花点点跳跃着。我们正从我们的岛,飞向孤悬海外另一个我们的岛──金门。

战事已远,战争的残影,依旧让人怵目惊心。

民国三十八年,政府撤退来台,金门古宁头战役,保全政府及军民安全退居海峡一隅。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战再起,金门群岛以连续四十四天遭受砲弹攻击,连续地受创和反击,换来美军第七舰队驰援,单打双不打,及之后六十余年的和平。

四十七年八月廿三日下午6时30分,由解放军福州军区副参谋长石一宸下达命令,砲兵开始猛烈砲击金门,目标锁定指挥所、观测所、交通中心、要点工事及砲兵阵地。这即是在台湾和金门历史留下深刻印记的八二三砲战,也是国共双方海陆空迄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对决。

当时正值晚餐,突发的砲火,造成死伤四百四十余人,金门防卫司令部三位副司令赵家骧、章杰当场阵亡,吉星文被弹片重创,三天后不治。金防部司令胡琏、参谋总长刘明奎与正在金门视察的国防部长俞大维均负伤。

我在今夏,兴起造访金门的念头。我想,生长于台湾,该去金门看看,曾经的战地前线,七十年间如何坚持勇敢,捍卫戌守,保卫了后方我们的岛的安全。

望着碉堡的砲口,连续44天遭受猛烈砲击后,艰辛重建的大小金门,我同时,追寻着父亲的身影,寻找少年父亲的足迹和视角。那是我来金门另一个理由。

父亲,政战新闻系三期毕业,民国四十五年前后,以军中文职派往金门,于金门正气中华报任职,四十七年,正遇上震撼台海及世界的八二三砲战。

当年的金门正气中华报为公开发行,共有四版,包含全国及地方新闻,并有艺文副刊,提供军民免费索取。发刊登记地址为金门防卫司令部,也是清朝时代的总兵署。父亲曾经告诉过我,他金门工作地点,就在总兵署附近。

父亲的工作包含社内收发电讯,采访与编辑,是真正历经砲火战场的战地记者。虽不需拿枪握砲,亲上战场,四十四天亲临密集强烈的砲弹轰击,仍是惊涛骇浪。

砲战初起时,金门电讯是全数中断的,位于金城镇繁华街区的防卫司令部,也遭受砲击。当年的父亲身在何处,如何躲过四十四天密集的砲击?军中电讯如何恢复通讯,报刊如何复刊?过程肯定是步步危险,重重艰辛的。

总在父亲身上,嗅出金门记忆的余味。我在父亲书柜里,找到几张金门旧照和文稿。

一张照片,父亲微蹲着抱着一个砲管。砲台发射口上下方,堆叠着层层略显散乱的沙包,看得出当时的临危与克难。

二十余岁父亲的脸庞,如此年轻。

另一张照片,父亲著白衬衫,微褶裤,戴太阳镜,两手衣袖微微卷起,地点是金门政战局发报台,父亲倚在一方矮墙边,身型潇洒,但脸庞瘦削,是战地困难之故?

友人赠予的照片,以钢笔书写着:「兰兄和我-金门战地的好朋友。四十九年『六一七砲战』后,摄于金门局发报台」。

我只知道八二三砲战,不知还有六一七之战,翻查史料,才知六一七砲战,为49年八二三砲战之后,美国艾森豪总统亲访中华民国,对岸以砲火「相迎」和「相送」,整体来说,仍属八二三砲战之系列战。直至六十八年美国转与中共建交,砲战才算真正中止。这重复交错复杂的历史,如何能解?

另一帧照片,父亲着军便服,和同僚及两名穿军服的女兵合影,可能是女青年大队队员。

父亲看来年轻气爽,松垮,短了半截的军裤下,一双熟悉的细瘦长腿。背后,木麻黄疏影闪动,或许,正是当年胡琏将军为替金门遮风蓄水,兼做天然屏障,所种下的万株树苗。

父亲也在一文中提及,新组的空军雷虎特技小组至金门表演,以高超战技提振士气;父亲也曾跟随劳军团,搭船至三十八年遭共军突击,守军浴血奋战的大胆岛。

父亲在民国五十年,砲战稍歇之后调回台湾,换下军服,转至台南中华日报工作。

幼年,我就知道父亲在金门有朋友旧识。

某一年,我和母亲在家,收到邮差先生骑着单车送来,一把金门废弃砲弹制成的菜刀。钢制菜刀,闪出亮亮的白光。

又一年,我和母亲联手从邮差手中,接获一条硕大的腌制黄鱼,黄鱼用泛出油渍的黄褐色油纸包裹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野生黄鱼。

我知道,台湾沿海很少见到黄鱼,台南菜场鱼摊上,不是虱目鱼、鲫仔鱼,

便是白带鱼,或几尾活蹦乱跳的土虱。

父亲总爱吃花生糖、贡糖,常说蚵仔面线要蚵仔新鲜硕大,且不勾芡才好吃;想奢侈豪华时,带上一家人上街吃碗牛肉面。那时,我还不知道金门牛肉面的风味有多醇厚。

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金门海风吹拂留下的粒粒黄沙,嗅到了金门记忆的种种余味。金门,是父亲人生一个重要的驿站 。

金门之味,金门之重,恍若,父亲的另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