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诵经
那年闰月,我们买了猪脚面线准备为父母亲添福添寿。约定的那日,母亲在清晨休克,原本的聚餐变成一家人在急诊室泪眼相聚。几日后,母亲走了,未给我们任何病痛的事前警讯、任何天人永隔的心理准备。我们只能在七七四十九日的诵经超渡中得到慰藉,尤其是与母亲结缡半世纪的父亲。
即使对年后,母亲已然成为祖先牌位的一员,父亲还是坚持早晚诵经。
过去,父亲虽早晚捻香拜佛祭祖,却未有诵经的习惯。不过,他日日读报,每周买一次乐透奖券,勤于排放我们弄乱的拖鞋、杯子、餐盘等,坚持洗白色衣物时不能混入暗色衣物。屋后的晒衣竿挂着他晾晒的洗净衣物,无一皱褶,从长至短依序排列。
学建筑工程出身的父亲,不容许毫米之差,不放水偷工减料,那些职业使然的严谨,来到生活中变成了固执僵化,有时甚至是病态的强迫。然而,早晚诵经,默记次数,最后回向给谁,这等类似强迫思维之事,父亲从未做过,就连为自己也没有。
父亲犹如在为母亲的作旬中,从一本本的经文得到启发,相信母亲可以在反复一百遍的诵经中,在他声嘶力竭的自虐中去到永远快乐的西方世界。
没有了母亲的父亲,依旧过着宛如母亲就在身边的日子。他用着母亲的杯子喝水,为母亲留下魂魄可以回来睡觉的床位,带着早餐去到两人以前早起散步野餐的公园。他会对着空气,像在与母亲说话,「要出门去公园了!」「十一点,要吃早上的药了!」
我们担心着失去母亲的父亲。
母亲在世时家中不时有亲友来访,大家喜欢与母亲聊天,喜欢品尝母亲下厨做的餐食;可是父亲不然,纵使一屋子的人闹哄哄的,他仍会在大家的谈笑声中打起瞌睡。母亲离世后,那些亲友犹挂心父亲,起初还来家中探望,但经常两相静默,有时父亲奋力想表现像个好客的主人,可是他的话题总围绕着自己或那些旧事,若是新的,也是诉说母亲在他的梦境里如何努力攀岩翻岭去到西方世界。父亲的结语总是,诵经这事直到他死方休。
渐渐不再有亲友来家里了。我们终于认清父亲是没有朋友的,似乎父亲与自己的手足也是生疏的。以前,我们以为母亲过分依赖父亲,其实不然,母亲更俨然是父亲的天、父亲的地。
我们开始设法带父亲出游,让他散心宽心,可是父亲总以必须在佛堂诵经婉拒。好不容易出游了,父亲也会在行前或返家后把欠下的次数补齐,那个早晚各一百遍,像是与上天起誓,像是铭刻在世上最坚硬的石碑,纵使地崩天塌也不得遗忘、消灭。
父亲来得及早晨的诵经,毕竟他习惯清晨四时起床练外丹功后,即开启一天的早课。若论到傍晚的诵经,随着母亲去世一年、二年、三年……..,终于来到第六年时,父亲常睡个午觉就到晚上七、八时,直到哥哥下班探望、唤他起床,父亲才惊觉自己尚未诵经,一阵罪恶,常常顾不得还未晚餐,急忙开始诵经。
对我们来说,母亲有无去到西方世界都好。母亲就算变成一片树叶、一只蝴蝶,乃至一缕三秒钟即不复存在的轻烟,不论母亲变成任何模样,谁也带不走我们心中对母亲的记忆,就连母亲自己也不行。
近日,电视台又重播了《大长今》。母亲曾日日按持收看,甚至看得时而大笑,时而流泪。那时父亲对这出戏不热衷,可是这些日子,父亲只要想到是母亲的最爱,播放时间必然收看。不过似乎还不够,重播又得看一次,共计一集就要看两回合。可惜的是,播放的时间卡住了周六、日的晚间诵经。为了不错失,父亲干脆不睡午觉,从下午三时开始诵经。
无奈,父亲仍有疲累的时候。某个周末他又不小心睡了午觉,待醒来时已是《大长今》准时播放的六时。一向在佛堂诵经的父亲,两边挣扎,究竟该在佛堂还是客厅。最后父亲决定把经书带到客厅,坐在电视机前,专心看《大长今》,待进入广告,父亲又赶紧专心诵经,广告结束后又赶紧专心看《大长今》。
那日的诵经,父亲忙碌异常,他似乎完全忘记诵经的意义为何,像是被迫罚写一百遍的小孩,只为了交差。也或许那个在父亲心中因诵经才得以翻山越岭抵达西方世界的母亲,恐怕都要笑了,「这回,你诵经成这个样子,我到底是该爬过那座山,还是干脆在山脚下休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