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叶明勋《感怀集》 -- 战后60年见证 (四)

辜振甫(左)与叶明勋连襟合影。(图/叶文心提供)

「二、二八事件」带来社会惨痛、道义责任、以及历史影响,戒严时期长久被列为公众论述的禁区。 解严以后,这个民间的公开秘密浮上了台面, 构成对国民党持续统治的重大挑战,对台湾政治体制的转型产生了重大的催化作用。此时台北市的媒体市场有如洪水开闸,「红尘滚滚,众口悠悠」(3:103), 司法、学术、与历史议题的讨论都出现泛政治化的现象(3:109-111)。 父亲对这些发展并不认同,认为过犹不及。然而他对战后国民政府主导的旧秩序也不认同。2000年台湾第十届总统大选,国民党惨败,让出政权。父亲颇有感慨,他认为百年老店的国民党,如果不「火速转变观念,把握机运」,大刀阔斧,以大气魄彻底自我改造,改变政党跟民间的关系,则「时间不多」,所谓的「浴火重生」就会变成口号,而所逝去的机会,也不会再有第二次的重现 (4:89)。

父亲所谓的大气魄自我改造,包含一两个基本的意思。首先自然是国家必须停止把人民作为政治作战的对象。其次就是国民党去掉官僚气息,党工去掉衙门作风,认真把作为民主政治主体的投票人看成政府的头家。他所厌恶的这个衙门氛围曾经浸润整个政府作业。比如说,两蒋时代普通人如果办事时候需要跟政府部门打电话,对方拿起电话,第一句话常常是询问:「你是哪个单位?」给我印象很深的一桩小事,就是有一回听见父亲打电话,对方对他想必也是有此一问,他理直气壮大声地回答:「我是个人。我没有单位。」

世纪之交,国民党首次失去执政党地位的前后,党内像父亲这样有革新见地的大老想来不只他一个人。父亲晚年数一数二的最亲密老友,就是他的连襟、我的姨夫辜振甫。姨夫此时也已经多病。 他跟父亲一样,关切大局、关切台湾这个父祖儿女几代人的故乡。姨夫对国民党的自我改造,除了认同父亲的几点之外,还加上一项对党产问题的关注。那个时候党产的管理曾经出现利益输送、权责不清的几个大案。姨夫即早就认识到国民党必需自发主导,全面把党产管理透明化并且合理化。

父亲十几年前的文字、姨夫当时跟他共同的想法,今日看来,仍然不失其中真知灼见的意义。国民党主政台湾半个多世纪,两蒋时代把台湾营造成一个三民主义富裕乐利的经济体,自然有它的历史性成就与贡献。然而从公众领域的氛围与结果来看、从舆论与文教系统的运作来观察,国民党执政期间,执政逻辑生产培养了两种社会菁英。一种是循着政党体系上升、能够驾驭其中等差架构的菁英。 一种是配合国家经济发展策略,把握机会、积累财富的菁英。两者都是社会国家安定富裕的支柱。 这些国民党长年执政、在稳定架构之中所培养出来的人才,有人善于高呼口号,有人选择闷声致富。 然而在强人政治解体、社会解严、民主转型、政党多元、各类宏论滔滔、多样语汇并陈的时候, 无论哪一类人才面对这个新局面,都需要大刀阔斧的新思维与新作风,都需要及时转型成为接得上地气的公众领袖,能够兼顾朝野,也能够兼顾内外变色的风云。

《感怀》五集这批文字,发表最迟的一篇,完成在2002年陈水扁总统执政的时代。晚年年过八十的父亲,正如他早年在大学时代一般,对舆论的力量、政府与民间的沟通,怀抱着信念。在抵达台湾六十年之后,他相信国民党必须彻底改造,台湾的民主制度无论硬件、软体都必须充分健全。他认为只有如此,台湾在海峡两岸的形势之下才有存活的空间。他相信台湾社会需要儒家伦理的薰陶。他相信为人必须真诚。他经历了动荡的大时代。他看足了战乱流离的场景之下,有些面上斯文的人如何背地里与人争夺、有时候政府与政党如何背离自我标榜的天下秩序。他受到的待遇,未必全都是温良公俭让。然而他目光清澈,他说他这辈子充实无憾,「走遍了千山万水,看尽了人情事故」 (3:196)。

父亲是一个睿智的观察者以及评论者。艰难挫折,并没有让他失去对周遭人们的细心与关爱。我读这一套《感怀》五集,我所读到的既是他的侧影,也是他经历过的时代。

(转载自民国108年10月27日联合副刊)(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