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石錄】駱以軍/林清卿──寂靜的詩意(下)
悠着才有灵魂
设想,民国初期,在福州的不论东门派、西门派雕刻师傅,或如景德镇瓷业凋蔽而冒出「珠山八友」这样一批将瓷上绘画带至新视觉新艺术语言的牛人,各种在这一百多年剧烈动荡、变化的城市,战争造成农村大批难民逃往城市,或成为百业之学徒。各地不同的旧文化与新世界的缠混抗拮、新戏与地方本已极成熟的戏曲混杂着,新资本家与旧的地主、旧朝廷大员根基犹深的家族(同时也是文化高级资本的拥有者),都惶惶随着那乱局移形变影。
我们在小说中读到张爱玲《雷峰塔》那个少女眼中的当时他父亲的「从母亲是李鸿章女儿,从小严教背奏章,到民国变成废物」,或我们熟悉的鲁迅笔下的绍兴那阴湿发霉的鲁镇,或沈雁冰乃至后来木心笔下的乌镇。我们想像,林清卿置身其中的、那时的福州,是怎样的一座城市?百工技艺、软木画、脱胎漆器名声都不下寿山石雕啊。那些工匠、师傅到徒儿,是在怎样繁华但又明明是乱世、颠沛的这座梦境与欲望、商业与严格手艺之间,万溪喧湍,冲击着一个感受的灵魂?包括台湾的寺庙,有很大一支也是当年的福州木雕师傅之巧工啊。福州菜的厨子,当年可是带把菜刀可以将厨艺传到台湾、南洋、北美啊。
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就听说「福州三把刀:剪刀、菜刀、剃刀」,您可以想像,当时随国府撤来台湾的二百万人,大江南北,奇技奇人,犹又多南京、上海、江浙这些见过好吃好玩或各种顶尖之技艺。然福州人的裁缝、福州厨子、福州剃头师傅,犹可以卓然出众,那在养成他们之精,那个林清卿曾置身其中的福州城,当时有多繁华?所谓的鱼龙混杂。这其实类似徐四金《香水》笔下,中世纪的巴黎,街巷如鱼骨穿绕,小商铺、作坊、贫民区、妓院,栉次鳞比挨挤在一块儿,穿过都心的小河漂着猫狗尸体、垃圾、臭瓜果,甚至那个不幸女子偷扔下的婴尸,空气中充满所有人的臭味,一个天才香水师,他的鼻子,乃至他创造力涌动的大脑,出现的是怎样的图景?这种大脑中不轻易止息的骚动、心灵在无所归依之境找寻某条自己能一阶一阶踩踏的,黑暗中之微光,林清卿被知交吴元聘为秀工,住在其大户亭院中安静创作,这成为寿山石雕的梦幻传奇。因为能静气,又超脱当时市场的匠人苦挨着匠人,在刻完时候即面对的兜售限制了创作者的「悠着才有灵魂」。
林清卿为何成为孤例?为何「清卿之后,再无清卿」?所谓林清卿弃雕学画十年,重回寿山石雕,乃有从当时文士富贾追逐,到今天,他在那薄薄光膜上的精微画境,仍让后来见识过那许多中西艺术神品的我们,仍为之叹息、为之心折、为之幽秘高雅而心中款款摇晃。
我的书桌,此刻还翻开着,那本画册,两方林清卿薄意雕的印石照片,特别是那方水仙,真是美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