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石錄】駱以軍/百年孤寂

图/阿尼默

说来寿山石很像马奎斯《百年孤寂》中的那一家人,我年轻时初读此书,就为最前面画的一大串家族几代人那长长的西班牙译文的名字给搞晕了,而我初迷上寿山石,上网查资料,也是被那一大串什么田坑、水坑,然后山坑下又开散再开散什么高山矿脉、坑头矿脉、都城坑矿脉、善伯矿脉、奇降矿脉、黄巢矿脉、旗山矿脉,然后来个芙蓉石的月洋山矿脉、汶洋石来个柳岭矿脉和山仔濑矿脉……而后每个矿脉下又再开枝散叶不同的石种。

然后是寿山石集中这一百多年,它承受着晚清、到民国、到新中国,然后是上世纪八○年代懂这石头珍贵的台湾人、香港人去让当地人惊讶的扫顶尖之石、顶尖工艺作品,然后是改革开放,十年逐级十年以乘法,不、开平方的方式,内地有钱人、土豪、房地产开发商,到新世纪最初十年、第二个十年,那个疯癫、狂涨、包括我这种那幻梦已爆破后许多年,才迷上寿山石的穷文人,也听了不少那超出想像的,当年一根荔枝冻三、四万人民币,之后一根一百万人民币,那种超大豪藏者,自称库房拖出一百方荔枝,其实等同炒楼在投资。而且在最顶端者自信必涨不跌,因为资源已竭,后来者只能追那回旋上升之极品田黄、荔枝,而后被老挝石这一「外来妖石清兵入关」给打断命脉。

但我看到这些,总觉得真是像个美人儿,被也就这时代会冒出的超级富人,硬霸了。就像《百年孤寂》中,那美人儿梅蕾蒂丝被大风连着床单卷飞升天,之前人们为其发出女神的光辉,神魂颠倒,有一疯魔者为偷看她洗澡、从铅皮屋顶摔下,脑壳破裂,流出浓郁金黄色的香膏。那个美是这个凡庸污浊的人世不配拥有的,她变无比轻盈的飞走了。

《百年孤寂》是以邦迪亚家族,从第一代老邦迪亚,和妻子易家兰,他们一个带有远古英雄的冒险性格和好奇心,一个则是坚毅保护那不断出问题的儿孙们的大嬷嬷。第二代邦迪亚上校是真正的主角,他带着梦幻的理想性,发动十七次革命和保守党持续内战,之后成了被时代遗忘,在自己工作间手工打造小金鱼饰品的孤独老人(这多让人想到福州的寿山石雕刻师)。他的后代,有的抓住军权,成为独裁者。有一对双胞胎的其中一个意外暴富,钱和黄金像瘟疫一样拚命增值,当然就出现我文章前头说,发生在十年前寿山石市场的疯狂炫富、土豪行径。双胞胎另一个则意外目睹一场大屠杀,军方用火车将那些男女老幼尸骸用火车载往荒僻海边处理掉,没有人记得发生过那场三千人被射杀的事件。这个双胞胎之一从此陷入自己的孤独之境,可以看见高祖父死去老友的灵魂,那博学的老人在暗影中教他炼金术和破译一本讲他们这一族人命运的天书之吉普赛文。

这个被诅咒永远跳脱不出孤寂命运的一家人,不同代的男女,皆有自己遭遇的不同痛苦、疯狂、向往外面的新世界、背德的爱情,但都被裹在这个小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无法抵抗的必然塌毁的命运。这本书当然是非常悲伤写哥伦比亚这个国家的永劫回归,几代人不同的、好像有踮起脚,朝一种更好的梦想或文明飞行,最后却一定摔回那熵增,变成废墟、变成尘沙的孤寂如最初。

这像不像寿山石,在这一百多年,不同的一代一代人,被它的美迷惑,把它从山里凿矿挖出,从最古老的工具,到后来的机具、炸药,到山体全空,取出的晶莹美艳之石,清代田黄被上供皇帝做成印钮,或文人如高兆、毛奇龄笔下,那种知为天宝而竞藏其中绝色者。晚清民国,寿山石成为当时国破、文化魂体碎裂的那代文人、以印托喻悲怀或惶然或胸怀的小小篆刻章,连鲁迅和好友陈师曾,也有常去印石铺买章回家篆的兴趣。

我最初迷上寿山石,就是看到福州一部讲寿山石的纪录片,讲述到林则徐的篆印,甚至他们找到李卓吾的篆印。更别讲像吴昌硕、齐白石这样的民国职业大画家,那可是书画诗印,四样并齐,大画家、大藏书家、民国南方的政府大员,率竞迷寿山石、或迷青田封门青,当时治印篆刻能成为大家者,那受到的崇敬,可能就是今天的大文学家、大导演、大公知,一般的受敬重。

这种对寿山石的文人之眷恋,在自己小小书斋篆印玩石以澄心胸,以对抗那外面世界的黑暗、暴力、被监视,一直到了国府溃败来台,在台北仍持续着。两年前我写的一本关于寿山石的小说,就是以当年最早派来台湾当国立编译馆馆长的许寿裳,在二二八之后,国府特务机构开始对台湾大学第一代中文系甚至文学院教授展开大清洗。

时任台大中文系主任的许寿裳在自家青田街宿舍,某夜被人闯入,以斧头将头几乎砍断,没两天警察已抓到凶嫌为一潜入其家偷脚踏车的小偷匆匆结案。这许寿裳是鲁迅的挚友,两人留日时都是章太炎的学生,当初中华民国国旗还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那面、甚至在五色旗之前,最早的国徽,结合日、月、星辰、山、龙、凤、总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种吉祥纹章的图样,就是他和鲁迅设计的。他是福州人,以知日通晓日文,二战后被陈仪以同乡之谊邀来台湾,将日人留在台湾许多重要的科学书籍、文化研究,推动编译。同时他心胸非常开阔,以才拔擢当时其他来台外省人会排挤的本省菁英如李万居、宋斐如、杨云萍,他且在台湾推倡「鲁迅主义」:「鲁迅主义就是爱与信任,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在五四之前,完全没有的,如果台湾人能自发发动一次五四运动,那对国民精神性的提高是多大的跳跃。」

许寿裳在自宅被砍头惨死的同时,魏建功、李霁野、李何林、金溟若这些他的学生、也是台大年轻同事皆惶恐逃往大陆,包括黎烈文这样的法文专家,之后也噤声不敢再提鲁迅。国民党特务已将这一线串视为「鲁迅帮」,所谓台大中文系白色恐怖。文学院院长林茂生被二个持枪人带走,从此消失人间。师大美术系黄荣灿(二二八其间偷作一幅〈恐怖的检查〉木刻托友人偷带去日本)于马场町被枪决。继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乔大壮──此人早年临摹虞世南书法,并以秦汉时期作品为对象研究篆刻;在诗词创作上,他尤其擅长填词,并被唐圭璋赞誉为「一代词坛飞将」──惊骇悲痛过度,竟潜回大陆,于故乡苏州沉河自杀。再继任系主任的台静农,鲁迅的学生,持续几十年受到特务于宿舍外监视,心灵受到极大创苦,此后钻研魏晋文学,并终日饮酒、写书法、篆刻。台静农和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严、画家张大千每于外双溪赏张大千画作、庄、台写书法,并交流篆印心得。

台先生八十三岁时在《静农书艺集》的序言中说道:「战后来台北,教学读书之余,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弄豪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而其印文,多见「静农无恙」、「静农无咎」,其实他之迷于书法、篆印,正是从民国五四以来,当时中西新旧学问皆极高的一代文人,但在这种对岸是彻底斗死斗臭知识分子,迁来台北的这些「人类文明传递者」,又在老蒋总统戒严,特务四出逮人的肃杀恐怖气氛,那天地间无可遁逃处,唯密室自己与一小方石无声言志耳。

所以,所谓的寿山石文化,在那几十年的台北,其实才是真正文人心灵集萃的「南方的忧郁」,迁台多有当年赫赫有名之大政治人物、打过诸多人类战争史上都算恐怖残忍的大仗的退将,或江浙文人本就濡浸百年以上治印之风的任职公务或大学任教者。本身既是这样二百万迁台者其中之一命运共同体,离散的痛苦、回不去的故乡、飘萍般的命运,但彼此之间在那个小小台北、既有民国遗梦之人物丰采之回忆,又或和最高权力中枢定调「复兴中华文化」不相违逆,一种奇妙的大隐隐于市,不,隐于这样的不同于新文艺,容易被审查出思想之罪,这可以说是有些超现实但极灿烂的,诸多当时最高最幽深、「以刀简言于石」,摹古之篆意的重兵云集啊:包括王壮为原得篆理于赵之谦,后又得吴昌硕、齐白石神髓,书法篆印皆波澜壮阔。或如王北岳为齐白石大师之再传弟子,一生埋首于篆刻,并对古今印谱、名人印拓、原刻印石、铜印、印材、篆刻著作皆倾力收罗研究。最迷人是他们曾成立之「海峤印社」,与陶寿伯,高拜石,张景美,曾绍杰,江兆申,陈丹诚,吴平,张心白多位在大陆就有篆印大名之人一起为篆刻之爱之上寻古人奏刀之意,相聚相切磋。

这个文人聚于篆印之神妙的故事,同时在那年代台北的「寿山石故事」河流的另一层水域,我则是从林郁写的《游刃、寄情、廖一刀:印钮大师廖德良「死里求生」的故事》一书中,读到超迷人的「寿山石渡海来台」的另一出离散之传奇。

话说1949年,福州一家百年寿山石名店「青芝田」的少东陈可骆,因当时经历日军蹂躏,后又国共内战,福州市面凋蔽,年轻的陈可骆听有人说,马祖那边有美军,说不定可带石头去卖。他便拎了两箱寿山石,搭船先到台湾,没想到一到台湾,海峡封锁,蒋中正为中枢之国民政府确定据台与整个沦入中共掌控的大陆,形成军事戒严对抗。人如蜉蝣,倒楣的陈可骆只好带着那两箱寿山石,栖住在当时台北车站前一大片都是大陆逃难来台但无处可去之难民们的临时竹棚木屋,每天在路边帮人刻印章维生。一直到1961年中华商场建成,陈可骆投靠一位在中华商场开钟表铺的亲戚,在其中一橱柜贩售寿山石,并帮人篆刻。

受到当时也流亡在台北的老藏家们的注意,他又是真正从小和寿山石打滚的练家子,不时帮那些老藏家、老文人鉴定石头。这之后出现一个我觉得以后来那样暴发户的、心神俱狂的寿山石乱炒,炫富我有田黄多少方、荔枝冻上百根的「华丽的盖兹比」们,该沉静自愧的,我听了这故事潸然泪下的,就是到了1964年,陈可骆当时带来台湾的那两箱寿山石基本售罄,但慕他名而闲晃来中华商场找他买石篆刻的那些老文人啦、知道他功夫的爱石者慢慢聚了人气,但当时海峡戒严,根本没有像寿山石这样的软可奏刀的石头啊。这时他一个朋友,恰在高雄港看到一批韩国出口的做耐火砖的叶腊石,他听到消息,奔去高雄,发现这种石虽色泽难比寿山石,但试刀与寿山石硬度相近,于是向厂商下单购下一批石材,回台北托人找了当时是雕木雕的廖德良(也开启了这位日后成为「廖一刀」台湾印钮大师,几十年雕钮的岁月)为驻店师傅。这样几年的台湾无法取得寿山石,但以韩国石,以一位福州寿山石世家子流落在此境,教会一位台湾云林年轻木刻师,雕寿山石钮雕之技,这样的寿山石魂犹在,给那些前面说的,离散、痛苦、在篆刻小小一方石而能追寻清澈灵性的文人们,有可以安心借之栖停的冻幻之境。

这样回忆,便知后来能亲临寿山石美矿如神话中之仙泉涌出的我们,是多么奢侈。对美石的痴迷、渴慕,从高兆之后至今,那石的魔性对人的吸引不曾稍减。这样一场疯狂动辄喊价百万人民币的钞票盛宴后,人们是否该静下心,感激自己拥有那么美的寿山石是多大的神之恩宠。一代人把顶尖(确实绝美)的譬如荔枝冻,像川端《睡美人》那个旅馆让那些绝美少女服下安眠药,裸睡陪那些老人过夜,这种说不出的牛逼但真是焚琴煮鹤。

是否像《百年孤寂》,发生在每一代这些「被诅咒永远不得脱离孤寂」的邦迪亚家族,那些粗暴的、变态狂欢的、为爱而毁灭自己的、憎恨自己所从出这丑恶之地但最后又会返回的、听得见所有亡灵喋喋不休的、心不能平静的……其实美丽的寿山石就像那个被床单裹飞升天的大美人儿。她以晶莹柔美的似梦似幻,承受着这一百多年,不只福州啊、不只北京紫禁城里的乾隆老爷子啊、整个晚清、民国、到上海、到杭州西泠,乃至于后来这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用那么多船舰,两百万军民逃至台湾,而其中能莹莹保护微弱文明想望的,正是那一方方小小的寿山石啊。

我们有幸,后来可以衔接上,约同一个时光,在福州,雕刻总厂里埋头雕着人物、古兽、仕女、花卉,这些后来皆成为神级大师的石卿、郭功深、周宝廷、林亨云、林发述、冯久和……更多更多未来回顾这段寿山石雕史那黄金时代的巧夺天工。但回到我说的,「百年孤寂」,徘徊之、缱绻之、遗爱之、聆听之……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怎么会是以数楼盘的牛逼气在炫耀自己库房有上百方荔枝呢?这种不解风情,美之女神自然卷起床单,飞天远离你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