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之语

图/梁育玮

对于第一次来KARMA喝调酒的客人,汉克都会推荐他们喝KARMA的特调「寒林之语」。这是一款很顺喉还带点气泡感的调酒,以荔枝口味的Liqueur和可尔必思作底,衬上几Dash的湛蓝色或浅绿色或鹅黄色的Liqueur,一切都随汉克的心情转变,而有不同的演出风格。

汉克跟往常一样,按亮了店门外的LED招牌灯管,以及那枚啤酒厂商赞助的绿色灯箱。「喀」的一声,往半空中浑厚的夜色敲出第一道光芒万丈。小酒馆座落在暗巷里,只有熟门路的老客人知道,穿过了东区的灯华璀璨,闪过了安和路、仁爱路、大安路这些销金窟,依着边边角角的暗巷里,藏着汉克的店。

「KARMA」五个英文大字,宛如汉克沉默的预言/寓言。

晚上九点,汉克还有些开吧的工作没做完,装饰杯口的柠檬角、挂在杯身的长马颈柠檬薄皮、蘸糖吃的柳橙片、该用剑叉串好的红心橄榄、昨天缺货的凤梨罐头到现在还没空打开。啊,每天的这时候,汉克都会稍稍对于准备工作的繁琐感到不耐,但在这段几乎不会有客人上门的开店前半个小时,洗洗切切的工序似乎又能静下心来,准备好面对神魂驰放,电波没有极限与边际的漫漫长夜。

而今天,很不寻常地在招牌一点亮的瞬间,自动门就开了。

走进来一个女的。汉克擡头看了一眼,没认出她是谁,但是隐约有点印象。

「哈~啰!」这是汉克习惯的开场,不是用英文腔调发出纯正的「Hello」,而是用中文译音的理解,拖着长长的尾音。虽然是欢迎客人的声调,但却带点迟疑,因为汉克还在等待脑中自动浮现客人的暱称、喜好,以及上次来的情境。

而客人迎面堆上笑脸,也来不及观察到汉克的表情;他们通常在想,上一次来,我喝了些什么?所以汉克的迟疑,没人看得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昨天有来。」

「我知道!蕾贝卡嘛!」汉克听那女子一开口,昨天晚上的画面像挡在二人中间的透明萤幕,唰唰唰地滑出了几个片段,汉克在那些片段里,找到了这个女子的声音口吻、走路和摆扭的姿态,以及关于她口味喜恶的档案夹。

「也难怪你还记得我,昨天真是抱歉。我今天来,主要是有件事想问你。」

「昨天唷,不会啦,大家都是出来玩。」汉克未满三十岁,蕾贝卡看上去应该有四十初了,两人对话的时候隔着一字长吧台,虽然没有肢体的接触,但是近得几乎可以闻到对方身上与口中的气息。蕾贝卡托着腮,目光不时在汉克身上游移;而汉克始终定睛看着蕾贝卡额头的方向,尽量不与她对上眼:「什么事情想问我呢?」

「你是不是,可以帮人解决任何疑难杂症?」蕾贝卡问到汉克白天的兴趣,让汉克有点讶异。就算不是那么讶异,汉克基于还不知道委托内容的前提下,也必须装作十分吃惊的表情。那样子,一来可以推托是虚名所累,不便承担艰巨的任务;二来就算碰上轻松的案子,还可以仗著名声涨点价格。

「妳怎么知道的?」

「哈,废话,哪个人不知道你的本事啊!」蕾贝卡笑出声来,她有点忍受不住汉克摆出来展示用的讶异表情,她毕竟也知道那是一种商卖的手段。但是她突然惊觉自己刚才的反应太直接了:「哇,不好意思,哈。大家会来这边,都是一个传一个啊!说你什么人都找得到,就算人死了,什么尸体也都挖得出来。」

「没有,是大家过奖了。」汉克谦虚地说道:「我只是白天无聊,把晚上听到的八卦,稍微分析一下、四处打听打听而已。」

「是,我就是希望你分析一下,顺便打听看看昨天晚上的事情。」蕾贝卡忽然坐挺了身,看是要进入正题了:「我就直说吧,我不知道我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很肯定,我被性侵了。喔不,现在没人这样讲,我应该说,我被当『尸体』捡走了。」

「妳?一点印象都没有吗?是谁做的也不知道吗?」

「没有什么印象,但,昨天是我第一次来,也是你的一个熟客,叫做Jam的人带来的。他说你这间店很有气氛,还称赞你找人找东西的本事,说务必要带我过来。昨天,是不是他送我离开的?我总觉得他对我有意思,你跟他熟吗?」

「Jam啊,我知道他,但听妳的意思,妳认为,是他,那个。」不要说「性侵」,汉克连「捡尸体」三个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嗯,我认为是他。」蕾贝卡从包包里拿出一个金属的烟盒,从盒里亮出了一支极细的粉色烟卷像柄暗器,兀自点了起来。边呼吐出淡灰色的烟云,她边回想今天醒来的情形:「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我不是在我家醒来,也不是在别人家醒来,我是在汽车旅馆,被旅馆柜台叫醒的。」

「嗯,上汽车旅馆这点是很可疑没错,但我所知道的Jam,除了话多了点,有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作祟,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实际上,我也没听过或没看过他对我的客人做出那种事情。」汉克仔细地回想Jam的一言一行,从Jam两年前第一次到店里来开生日派对,到昨天晚上他自告奋勇,和隔壁桌的男客人合力把吐倒在女厕地上的蕾贝卡扛出店外,Jam再怎么爱讲话,都还是保持着一种莫名绅士风度的家伙。汉克也记得是Jam开车送蕾贝卡离开的,但是在两年来的记忆中,汉克似乎看到无数次Jam他开车送女酒客回家,而这些女酒客后来或许有回到KARMA,或许没有,但总之,Jam的风评是极好的。

汉克只好再问详细一点,尽管他很不愿意这样探问他人隐私,但如果线索不够,他也是爱莫能助:「妳醒来之后,有稍微检查一下旅馆里的东西吗?」

「有,我今天从旅馆醒来之后,就觉得下体有点灼热感。我晓得你不知道这种感觉,但简单讲就是怪怪的。我当然也去搜了垃圾筒,不管是床边的还是厕所的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有很多擦过我嘴角,沾满呕吐物的卫生纸。有很大的可能性是,那个人没有戴套!这是最可恶的。」蕾贝卡真是个口无遮拦的女人。汉克甚至想歪了,想到昨天晚上说不定性情豪迈,不懂节制的蕾贝卡,在浓烈的酒精催化下,一度十分配合那个「性侵犯」。

而隔日酒醒忽然反悔,甚至愤而提告,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不可能是Jam了。他是个很小心的人。」

「你只说你『知道』Jam,但你跟Jam有到很熟很熟吗?」

「是没有,但你也知道,出来玩的,有时候名声很容易就会臭掉的。」

「嗯,我也不预设立场,毕竟那也是你的熟客;这样吧,你帮我找出昨天晚上捡我尸体的人,我付你三万块。成交吗?」

「找出来之后,你会怎么做?」

「不怎么做,我至少要知道自己是怎么玩到、被谁玩到ㄎㄧㄤ掉的。」

「好吧,我这几天会帮你注意这件事情。我明天店休,照这情况的话,你后天再来看看,应该会有点消息。」

「好,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蕾贝卡走出店门后,汉克转身继续他的准备工作。切马颈的柠檬皮。汉克用轻且薄的果雕刀,一刀从柠檬皮上滚出淡淡的刀痕,沿着皮肉之间的白色边际划出流利的线条,右手滑刀,左手转柠檬,边转,柠檬皮就像螺旋楼梯那样不停延伸并且在空中打转。汉克一个闪神,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他把果雕刀丢在砧板上,随手就拨通了电话。

「喂,今天要不要来?我有新酒想请你试试。」汉克要Jam到店里试新酒,而就是约今天晚上、现在。接电话的Jam还在半梦半醒间,他起先推拖了一阵,汉克赶紧加码说:「你带人来,都算你七折啦!」

Jam哝哝地回了半句:「待会,打给你。」

汉克知道,Jam是要约约看有没有谁今天晚上还没酒摊可以跑的。

汉克擡头看了一下时钟,十点半了。

差不多是第一组客人上门的时候了,汉克扭开音响,今夜的第一首歌是The Cranberries的名曲Zombie。那就好像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凤飞飞的〈掌声响起〉或是江蕙的〈家后〉一样,经典!

就像平常一样,汉克负责点餐、出酒;外场服务生也穿梭来去,端餐、送酒。对于有主见的客人,汉克不会加以干涉,任他们想怎么点,脑中存记了大量酒谱的汉克都可以满足他们;而对于第一次来KARMA喝调酒的客人,汉克都会推荐他们喝KARMA的特调「寒林之语」。这是一款很顺喉还带点气泡感的调酒,以荔枝口味的Liqueur和可尔必思作底,衬上几Dash的湛蓝色或浅绿色或鹅黄色的Liqueur,一切都随汉克的心情转变,而有不同的演出风格。在直筒状的可林杯中,酒液呈现出底层宛如湖水或郁林或草花的缤纷,而上层是一片苍茫的迷雾,在灯影招摇下,好似清晨踏过林径般,充满清新的视觉与味觉感受。

这不是KARMA卖得最好的酒,但肯定是每个来KARMA的人都喝过的酒。

十二点半的时候,Jam没有打电话,自己就跑来了。他一个人来。

「哈啰!你直接过来了唷。」

「对啊。什么新酒非试不可,我昨天不是才带朋友来过咩!」

「哎唷,别这么说,我每次有新的调酒,不都是找你来尝鲜的咩!」汉克学起Jam的口音,和他闹了几句。汉克当然不会劈头就直接问:你是不是上了我的客人?更不可能旁敲侧击很猥琐地说:嘿,昨天怎么样啊?有爽到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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