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的跨文化之旅──泅水过海逃向「自由城」─香港(五)

百姓没法活下去

林语堂如此描述惠州城:惠州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个管理得很好的动物园;一切的活动都很有秩序,有秩序得就像一个蚁窝;人民辛勤工作,好似蜜蜂;政府的权威,没有人反抗。

市区中静悄悄的。有人在市场失手落掉一只铁罐子,立即惊动许多人。往日的熙熙攘攘没有了。大家不再多说话;女人也不聚在一起说长说短了,因为如今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相信他的邻居和朋友。随时随地,都有党的耳朵和眼睛,在听,在看。

英国人戴詹恩从香港来到惠州,名义上是来接他的姑妈安莉佳修女回港(她是最后被迫离开中国大陆的传教士),实际上是要伺机带他未婚妻伊素(中国姑娘)逃离大陆到香港。

八年前戴詹恩在北京教艺术,伊素是他的学生,逐渐发展为恋人关系。伊素在安莉佳服事的教会医院担任护士,和戴詹恩重逢喜出望外,于是紧张而秘密地计划出逃方案。

伊素要走,不能丢下年迈的父亲不管,同时还要带上侄儿春笋,他们同当地的内线「蛇头」范石田联系上,范石田也决定带上情妇梨花,梨花又决定带上「养子」阿张一起出逃。此时博罗地区因政府强行推进「大跃进」政策发生民众骚乱,市委书记邓平下令全城戒严,公审博罗民众,其中一位带头的村民张福被带走,其儿被民兵暴打致死扔进河里,其妻阿雪亦被民兵当众殴打,昏迷不醒,后被戴詹恩救到医院,遂一并随行出逃。一行八人分两批趁夜从水路潜逃出惠州城,坐汽车到坪山,过龙岗,到达深圳梧桐山下,经过内线领路人指引,翻越梧桐山,买通边防岗哨,同时又碰到另一股边防兵,发生火拼,最终历经各种惊险,除了伊素的父亲坠山身亡外,其他人都顺利到达香港。

《逃向自由城》以小说讽世,旨在揭露共产统治之非人性。在共产统治下老百姓之所以不得不出逃,是因为共产统治不近情理,无人道可言,老百姓没法活下去。在美丽的「超英赶美」口号背后,「大跃进」就是农村「人民公社化」的城市翻版,政府要为全城人口一起做饭开灶,荒唐之极,其结果就是老百姓遭殃,没饭吃。「老百姓在世界上最大的奴工营做奴工,怎么能够生产出足够的粮食来。」

我要像个女人

在这个疯狂的机制下,即使是权倾一时的惠州党委书记邓平,最终也只是一个牺牲品。邓平因为要邀功,宁左勿右,对骚乱的民众残酷镇压,事情闹大不可收拾,怕上面整肃变成代罪羔羊,随难民潮企图一起逃往香港,结果被难民发现,乱打致死。共产政权大搞阶级斗争,声称是「人民」的政权,但林语堂在此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资本家被消灭了,其他阶级也都取消了,只剩下两个阶级:统治阶级,即像邓平这样的干部,享受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像毛主席一样吸三五牌香烟;另外就是被统治阶级,广大老百姓,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铁锅充公炼钢。

用小说中「蛇头」范石田的话说:「假使一个人到江里捉一条鱼自己吃都不准,还能算是一个人吗?从那时起,我就决定非走不可。」而梨花对范石田的回应是:「好吧,我们就这么说。你要逃,因为你想要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我情愿冒生命危险,因为我要涂口红,穿高跟鞋,穿得像个女人。天哪,他们从来不了解我是一个女人。」正是怀着如此简单的愿望,一批批难民冒着生命危险,从陆路翻山越岭、从水路泅水过海,来到他们心目中的「自由城」─香港:「在自由城,霓虹灯把马路照得通亮。一座大山躲在云里面,还有海,有许多大船。商店和饭馆里,样样东西都有。街上尽是大人和小孩,大家笑嘻嘻,有说有笑,什么也不怕。你想多好,什么也不怕。」

《逃向自由城》英文原版于一九六四年出版,第二年中译本问世。林语堂为中译本作序时如此总结其对共产统治的看法:为政者,只在使老百姓得安其性命之情而已。逆天理,背人情,以霸道治天下,无有不倒之理。昔王安石行青苗,立保甲,岂非亦欲以富国强兵为主,而其所以败,只在「扰民」二字,不旋踵而民穷财尽,北宋亡。今日背天理逆人伦之中共行为,岂但百倍于安石之扰民?偶语弃市,又岂但秦始皇之淫威可比?迎大照相,如迎神赛会,又何异于魏忠贤之立生祠?

林语堂此处所谓「迎大照相」,当然是指毛泽东大搞「个人崇拜」,家家户户挂毛泽东像。另外,毛泽东曾作词一首,在共产中国家喻户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对此,林语堂针锋相对,在「逃向自由城序」尾调侃道:

至谓背天理逆人情之毒政,可以长治久安,传位万世,何不看看始皇之覆灭?若谓一时豪杰,唐宗汉帝,皆欠风骚,要命世英雄「且看今朝」,何不想想魏忠贤之生祠,一时威势,炙手可热。冷眼看来,实没什么。(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