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島之春(上):3萬殞命的四三大屠殺

从济州市区出发到汉拏山,得花一个小时车程,若带着旅游的悠闲心情而来,这样的时间倒不算什么。 图/欧新社

从济州市区出发到汉拏山,得花一个小时车程,若带着旅游的悠闲心情而来,这样的时间倒不算什么,更不用说这岛路宽且阔,山道车少人稀;但2018年4月3日这天早上很是不同,7点就有车往山区前进,远来的客人都被提醒最慢得八点出门,否则会赶不上10点开始的仪式。

因为车多路塞。济州道政府特别在市区各路线安排20分钟一辆的免费接驳车,减少车流。即使如此,我所搭乘的这辆50人座接驳巴士,在这个时间,仍一度卡在车阵里。此时距离活动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

韩国人素以性急闻名,但在济州这南方岛屿,很难感受到半岛上那种「빨리빨리」(快点快点)的节奏,尤其此时,没人因塞车躁动,也无人说话,车途中尽是沈静肃穆。这些乘客大多穿着深色素衣,衣领上皆别着红色山茶花徽章,有人拿着花,有人带着祭品,也有人跟我一样两手空空,整车人虽朝同个目的地而去,但动机或许不尽相同——我想看仪式,大多数人都为了祭祀、悼念无辜丧生的家人。

这块大地下,埋藏着3万条因「四三事件」(제주 4.3사건)牺牲的亡魂。

在济州岛这块大地下,埋藏着3万条因「四三事件」而死的亡魂。图为汉拏山上的佛像群。 图/@Justin De La Ornellas

距离事件发生已整整70年,这段历史事件仍未得到真正的解决、平反。上千尸骨还没找到,园区里的白棺还没得到正名。济州四三事件不仅仅是过去,也反映韩半岛南北分断的现在。

总统文在寅去年竞选时,曾经允诺出席这日举行的悼念式,并承诺会将这事件拉高到全国悼念的层次。这四面八方涌入的人车,验证了文在寅的守诺。

「之前的悼念式,没有这么多人。因为今年总统会来吧。」济州金万德纪念馆馆长金尝勋本来开车,在塞了一段后,决定跳上巴士。他向我比了胸前的山茶花徽章低声:这是冬天的花,也是四三事件的象征,因为花落跟断头落地一样,「以前啊,我们都只是私下祭祀亡者,不敢在外面谈,也不能公开表示悲伤。但现在,有个公开追悼式,像我,自从退休回到济州岛后,每年都参加。」

追悼式在奉盖洞的四三和平纪念公园举行,整个场区以慰灵祭坛与牌位供奉所为中心,前方有着以环状排列、刻着1万5,000多名牺牲者姓名的碑石,尸首未明的3,500条亡灵则以墓碑形式在祭坛后方设列。许多民众一入场,便拎着染布包裹的竹蓝,直直往碑石移动。

他们将红豆稀饭、白米饭、各种糕点与橘子放好,摆上烧酒和杯子,伏地跪拜后,便蹲坐在碑石面前喃喃自语或低头落泪。许多人甚至在仪式开始后,仍无意往会场移动,只愣愣地待在属于故人的那块碑石前,什么都不做。

这个繁花盛开的四月,是济州岛民最哀痛的时节。

「以前啊,我们都只是私下祭祀亡者,不敢在外面谈,也不能公开表示悲伤...」繁花盛开的4月,是济州岛民最哀痛的时节。 图/作者阿泼提供

不只四月。这是一个长达7年7个月,经历8个春夏的血腥,四三事件不过是其中一个标记而已,是一场发生在1948年4月3日深夜,南朝鲜劳动党对济州警署与西北青年团的袭击:「为反对卖国的单独选举、单独成立政府,实现祖国统一独立和完全民族解放;为扫除吃人美帝带来的苦难与不幸,杜绝走狗们大屠杀野蛮行为,我们拿起武器挺身而出。」

这声明源于西方强国对朝鲜半岛的控制——二战结束后,因雅尔达密约,美苏两国以38度线为界,分别进驻南北,领导人也因意识形态差异,分成左右两派。美苏双方都计划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协助」韩民族独立建国,前者以排挤左派,以拉拢右派和中间偏左的方式,在南方建立亲美政权。对渴望独立建国的民族主义者来说,这自然不是一个好路径,他们认为一旦朝鲜半岛分裂,就会出现战争。

尤其是济州岛。在日治时期因战略位置而吃尽苦头的岛民,见着7万日军撤离、6万征用兵回乡,以为就此得到解脱,全新的祖国将能建立,却眼睁睁地看日丸旗变成星条旗,而美军政不仅未解决作物歉收、人民挨饿的状态,还像「日帝」那样强制人民缴纳粮食,让陷入饥荒濒临饿死的人民不断呐喊:

给我们自由跟米。

在日治时期因战略位置而吃尽苦头的岛民,见着7万日军撤离、6万征用兵回乡,以为就此得到解脱,全新的祖国将能建立,却眼睁睁地看日丸旗变成星条旗。 图/维基共享

「朝鲜建国准备委员会」(简称建准)的知识份子更是愤怒。他们在日本殖民时期就参与抗日运动,具有强烈的地方与草根意识,战后,很自然地以人民委员会组织名义接手行政管理与政治重建工作,深获人民信任。但也因为如此,美军政对这些左派民族主义者有所忌惮,并沿用日本时期官僚,好压制人民委员会的权力。

不甘被夺权的左翼团体,持续以罢工和反抗形式坚持独立意识。1947年3月1日(台湾二二八事件发生隔天),三一独立运动日的示威活动现场,因一名幼童遭警察坐骑踢伤,引爆警民冲突,导致6名无辜民众枉死。这起冲突事件激化民众对美军的反感,而美军政更是以强硬姿态回应。

愤怒的群众在3月10日发动了济州岛总罢工,对立情势更加剧烈。美军政却不但不解决民愤,警务部长赵炳玉甚至发出声明,主张济州岛民这些行动「都是和北韩互通的结果」,而济州是「赤色岛屿」,居民大半都是共产党或同路人。这等于赋予美军政镇压的正当性,调派部队进驻。

从北韩南逃、坚决反共的西北青年团此时也大举进入,以求彻底清除「赤色分子」。

1947年3月1日——台湾二二八事件发生隔天——济州岛的三一独立运动日示威活动现场,因一名幼童遭警察坐骑踢伤,引爆警民冲突,导致6名无辜民众枉死。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被清剿到走投无路的左派,决定拼死相抗,以反对即将到来的五一〇选举为由——为成立南方单独政府而实施的单独选举——发动武装起义。他们的檄文这么写:

这场武装冲突,原要以和谈方式解决,但在西北青年会与右派刻意烧毁村庄的栽赃下,强硬镇压局势又起。

5月10日,武装队袭击选务所,绑架杀害选务人员,又策动民众放弃选举上山避难,让南韩200个选区中,只有济州两区是无效选举。尽管之后美军政策划补选,仍以失败收场,失去威信的美方感到颜面尽失,不由得暴怒,再次发动镇压讨伐。

图为济州岛出身的名画家姜尧培,叙述济州武装队夜袭起事的作品,《攻击》。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1948年8月,大韩民国成立后,李承晚政权的手段更是严厉。他在11月宣布济州岛戒严:只要进入离海岸线5公里远山腰者,就会被视为暴徒,就地枪决。为了杜绝左派藏匿机会,半山腰的村庄也都烧成灰烬。不知道疏散命令的村庄,会遭到放火与屠杀。除此之外,在美军操纵下,当局甚至执行焦土化作战与三光三尽的「完全镇压」。残酷到什么地步?只要家里少一个成员,就会被视为「逃亡」,全家人就会被「代杀」。

韩国作家玄基荣在短篇小说《顺伊阿姆》注1中,以接近灭村的「北村里」为背景耙梳这段历史的复杂性。

故事中的顺伊阿姆在军方的屠杀中,失去孩子,还被尸堆压在身上,日后只要在田地翻土,就会看到白骨和铅弹,甚至听到跟炒豆子声一样的枪声。无法诉说痛苦的她,遭恶梦、幻听缠身,只好自杀脱离这块属于自己,但尽是尸体的田地。

11月宣布济州岛戒严:只要进入离海岸线5公里远的山腰者,就会被视为暴徒、就地枪决。 图/美国国家档案局

只要家里少一个成员,就会被视为「逃亡」,全家人就会被「代杀」。 图/美国国家档案局

一名政府军,正从刑台上卸下被处决的「济州暴徒」。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小说家以真实为底,透过虚构的架构,阐述当时的血流成河的惨况:「啊,集体死亡的村庄,岂止我们而已呢?如果出身这座岛的人,无论是谁,你都可抓着问问看。一定说在他们家有个谁,要不然在堂兄弟辈中有个谁,在这乱离中死亡的。除了几百名军警战死,还有几百名武装共匪外,高达5万名庞大尸体,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俗话说,想做一番大事业,总会打破些瓷器,也适用在这样的情况下。喔,不,那岂止是打破些瓷器的程度呢?」

玄基荣在这些年间的演讲,时常提及「百匪一杀」的字眼——台湾人或许也熟悉这个概念——约莫就是他自己在小说提及的「总会打破些瓷器」的程度。而这无非就是左右对立情势下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已。

但杀人的不只讨伐方,武装队的手也满是血腥。他们不断针对军警、西青进行报复袭击,展开「格杀勿论」的作战方式,此外,只要不协助自己而倾向对方的村庄,村民也会遭到立即杀害。例如,左翼武装队会对不配合收集稻米的人大发雷霆,当场以竹刀刺杀,而右派军警看到食粮没被抢劫的人也会以「共匪同路人」为由,栽赃押捕。为了避祸逃亡的男人,既会被「共匪」追赶,也会被军警围捕。

「啊,集体死亡的村庄,岂止我们而已呢?」百匪一杀,是玄基荣在这些年间的演讲中,时常提及的字眼。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玄基荣在小说中描述这些逃亡者的生活:「那时候到山上的人一律视为暴徒,反正呆在洞窟里的人穿戴完全遭透了。饿到皮骨相接,寒冬用一块破破的土棉布遮身,在那里发抖...。也有一些人冻伤,脚指磨秃的,所谓的武装共匪,是以这模样在洞窟里...。」

1949年,军方透过安抚工作,劝说避难者下山。人们以为下山就有活路,殊不知下山后就被关押,除了少数人能被释放外,大多数都被送到军法会议,他们完全不懂为何家人被杀,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不就是听了政府的话从山上下来而已吗?下来后被质问给了武装队什么东西,因为担心说没给会被杀头,就说给了两斗大米。这样不对吗?他们看到法庭悬挂的「第77条内乱罪」横幅,这就是他们的罪吗?最后,这些人在没律师辩护、无宣布罪状,也没正式判决情况下,遭到非法的军事审判,送到全国的刑务所。人数超过2,000。

1950年,韩战爆发,保岛联盟会员、被监视者与入山者家属,被预先拘留后,送到荒地枪杀,更有不少人被丢到海里溺毙;而被收监在全国各地刑务所的四三相关人士也被立即枪决。大部分尸体至今还找不到。这场「无差别屠杀」在韩战结束后停止,戒严令也取消,但济州岛22万人口已有3万死亡,逃难者不计其数,全岛最终只剩3万人。

图为济州岛出身的名画家姜尧培,描绘在四三事件中,官兵下达的清乡焦土政策,《哭号震天》。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约莫有半个世纪之长,在冷战与威权体制下的济州幸存者,因反共法与连坐法,无法公开讲述自己的悲戚和创伤。

就像玄基荣在小说里所说:

1978年,玄基荣透过《顺伊阿姆》打破封口令,试图替济州人发声,并质问四三真相:为什么人民冤死,又为什么这些事不能谈?「没错,他们希望的绝不是控诉或报复,要的只是光明正大举行一次联合慰灵祭,建慰灵碑,让冤死之灵安息。大家害怕元凶,密商让大家30年期间缄口,实情只被深锁在各自的阴暗心坎里,同时再度陷害未能正正当当见天日的冤魂。」

然而,就像某种自证那样,玄基荣立刻被情报单位以「红色作家」为由逮捕,并严刑拷打,这部作品也被认定为「思想不纯正」。

「那罪恶经过30年期间,至今也不曾被控诉过。」图为玄基荣。 图/Jeju 4370

在无法公开哀悼的情况下,渴望见到死去亲人的邻里只好聚集在巫女的屋子里,试着透过萨满仪式接触亡灵,尽情表达他们的悲痛,从中找到活下去的力量,就像济州方言说的那样:

실암시민 살아진다 (都活下来了,就活着吧)

老天爷或许可怜他们活下来的努力,现在的济州岛民终于可以正正当当地、公开地,向死去的亲人表达哀思,而在小说发表的整整40年后,曾经在密室里因拷打鲜血直流的玄基荣,也在碑石的围绕中,代表济州岛民朗读祭文:

「四三的悲戚亡魂,现在,在这春天的原野里,黄花般绽放。看着这宛如在喊声后齐放的油菜花,我们似乎也听到70年前那反对南北分治、主张国家统一的叫喊声。」

「希望这些牺牲者能借给我们,让朝鲜半岛得以和平的力量。」玄基荣话还没说两句,我身边的大妈、奶奶们已拿手帕擦拭眼角,待他说完,泪已溃堤。 图/作者阿泼提供

「四三的英灵在对我们说,不要只是哀悼、不要停留在四三的悲伤,让四三的悲痛经验成为我们的动力吧,不要让他们的牺牲白费啊。」

「这3万人的死,令我们深切思考,所谓的人性到底是什么,所谓的国家到底又是什么。活下来的人,要将非战的和平传达出去。四三的英灵们发出了阻挡南北憎恨的言词与手势,就像推着我们后背那样,朝和解共生的和平道路前进。」

希望这些牺牲者能借给我们,让朝鲜半岛得以和平的力量。

玄基荣话还没说两句,我身边的大妈、奶奶们已拿手帕擦拭眼角,待他说完,泪已溃堤。

——(接续下篇/济州岛之春(中):从国家错误而生的公义之花)

——(接续下篇/济州岛之春(中):从国家错误而生的公义之花)

▌备注

「顺伊阿姆」的内文与题名,引自允晨文化于2009年出版的《都宁山脊的乌鸦-玄基荣精选小说集》。这本小说集收录的作品,皆与济州四三事件有关。顺伊阿姆的原题为순이삼촌,삼촌(三寸)为叔叔的意思,不过玄基荣在小说里解释,对不容易论辈份的远亲长辈,不论男女,都会称为삼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