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島之春(下):教科書說不清的國家傷口

在今年的四三事件悼念仪式中,定居济州岛的韩国天后李孝利,也是70周年纪念的活动主持人。 图/青瓦台

▌前篇:〈济州岛之春(中):从国家错误而生的公义之花〉

提到「济州四三事件」的正视与平反,一般都会想到金大中和卢武铉两位进步派总统,但将这天订为国家纪念日的,则是朴槿惠——她在2012年竞选时,对济州人民做出如此承诺——因此,自2014年起,4月3日成为法定纪念日。

当时,朴槿惠的说法是:

但朴槿惠为这事件所做的,仅到此为止;日后,不论济州道政府如何邀约,她都不予理会,只是指派总理李完九代表出席追悼式,说些表面话而已。

「我会尽到最大努力,直到道民的伤口愈合为止。」虽然朴槿惠曾如此承诺,但上任后却没有进一步履行诺言。 图/美联社

如同前文所说,这段时期的保守派势力大,除了部分团体对和平公园奉安所里摆置的南朝鲜劳动党干部牌位有意见,也因为不满「真相调查」与「名誉复原」种种界定,要求重新审议。朴槿惠便设法回避这争议。

因此,尽管民间希望借着朴槿惠出席与相关动作,让济州四三事件能够跨越意识形态分隔,到达真正意义上「国民大团结」的历史开端,终究还是落空,而所谓国家悼念日,在这种情况下,就像政府给了个空壳,不具实质意义。

绝大多数韩国人对这个事件仍一知半解,四三于他们而言,只是日历上一个日子,悼念与纪念活动多局限在济州,没有扩及全国。教科书上更是寥寥数语——近年的教科书篇幅已增至半页,但与光州事件四页以上的篇幅相比,仍很薄弱。

就算历史课本上有,学校也不怎么教现代史,因为对考试没用。学生也未必能学到。

我的韩国朋友申雅英听我到济州参加四三事件活动时,并没有太大反应。听我谈起年轻世代对这历史的陌生,对我解释原因——在济州当地报纸上,我也看到学生们如此反应,说因为考试,这页历史被匆匆略过,没有什么印象与感觉。申雅英对我强调:尤其是李明博、朴槿惠时期将历史改为「选修」,不在意学生有没有学得近代史,更别说正视威权时期的政府作为。

「就算历史课本上有,学校也不怎么教现代史,因为对考试没用。学生也未必能学到。」 图/法新社

申雅英进高中时,恰是金大中公布〈四三特别法〉那年,但她课堂上使用的是第六次修订的教科书,也是最保守的版本,别说光州事件篇幅小,四三事件似乎也只字未提。

但我还是知道四三事件的,老师在课堂上有特别提到,说那是国家对国民的暴力。

根据前济州四三研究所所长朴赞殖的研究,济州四三在事件发生后到李明博执政时期,韩国人有多次认知上的转向,而这与政府说法与媒体论述相关。

像是事发当时的《独立新报》认为是一场「呼喊外军撤退、反对单选单政后,发展成警民之间武力冲突的济州岛骚扰事件」;但同时也有军官认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国族相残悲剧」。

1945年8月,大韩民国刚成立时,媒体态度中立,记者采访山中避难者的需求与受害状况,以「在动乱的济州现场报告」为系列主题,司法界也尽力趋向事实。当时的检察总长李仁表示:「济州事态会恶化到这样,可以举出是施政方针无弹性和官吏腐败,而左翼组织用针去戳破滋长的脓包。这些可说是济州事态的真相。」

图为济州岛出身的名画家姜尧培,叙述济州人迎来「大韩民国」建国的作品,《解放》。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1948年8月6日韩国《国际新闻》,刊出了在济州四三事件中,原本奉命「平乱」的金益烈中校的证词。金益烈原本是南朝鲜国防警备队第9队的队长,但因不忍同族相残,主张谈判的他因此反对部长赵炳玉「全力镇压令」,因而被解任调职。后来金益烈在韩战中表现骁勇,并因战功而一路跃升以陆军中将身份退伍。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但李承晚政权却采反对态度,称美军政时期爆发的济州四三,是「随着大韩民国而来,抗拒新生的叛乱」。就在当局下令镇压后,在「肃清」的气氛下,四三事件的基调也变成为「叛乱」。

1949年,李承晚亲访济州时向「对抗破坏份子、坚守忠诚的良民」表达谢意,对他们忍受共产野蛮暴行的苦衷,深表同情,

决心将叛乱份子全部肃清,先从济州整顿!

济州四三事件第一次得到议论突破的机会,是1960年四一九革命,民间发动抗争要求李承晚下台之际。那年,济州大学生组织「四三事件调查同志会」,要求查明四三事件真相,四三遗族也以自己的方式试着平反。韩国国会便于在六月组成调查团,并在听证会上得到共识:四三是良民遭到屠杀的事件。然好景不常,隔年,五一六军事政变,调查与讨论的管道又遭阻塞,在朴正熙当政时期,四三事件再次被界定是「暴动」,军方屠杀情事也被隐瞒。

被定调为「叛乱份子」的济州岛民,就这样被成群处决、屠杀。图为西北青年团在巡视尸坑中是否还有没死的「落网者」。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70周年纪念委员会提供

在这背景脉络下,「四三暴动」四个字在社会上、在教科书上支配了几个世代的记忆。1976年,文教部发行的国家教科书中写着:四三是北韩唆使共产主义者所引发的暴动。1982年,全斗焕时期的教科书则这么说:「共产武装暴徒所引发的南韩扰乱作战。」

一直到1987年,济州大学首次于4月3日当天举办慰灵祭,「民众抗争」这个字眼也第一次在韩国国内出现,这个时期的民主化气氛也反映在济州研究上,然官方定位与立场却没因此被撼动,一直到1990年代,教科书里的说法还是没有脱离「暴动」。

2000年后,因四三特别法与真相调查报告出炉,对于四三事件的论述界定稍有松动;2007年,卢武铉当政时期,教科书上对四三事件出现平衡的界定:

然而,2008年李明博上台后,伴随着新右翼团体出现,「南劳党引发的武装叛乱,根据金日成国土完整论的路线而发生」这样的说法又再度浮现。只是这个时候,对济州四三的认知与定义,大抵已确定是左右对立导致的良民牺牲事件,即使同样保守的朴槿惠进入青瓦台,也无法改变这主轴。

2008年李明博上台后,伴随着新右翼团体出现,「南劳党引发的武装叛乱,根据金日成国土完整论的路线而发生」这样的说法又再度浮现。图为2010年在首尔示威的反共老兵组织。 图/美联社

去年文在寅当选后,不仅重新衔接卢武铉对济州四三的态度与政策,还进一步扩大——正如他在竞选时对济州岛民的承诺,要将四三事件提升到国家层面的悼念活动——除了以亲自出席济州四三悼念式,还让青瓦台参与悼念式活动规划、邀请知名艺人李孝利主持、出动三台转播,务求全国国民都能注意这段历史。而这一年悼念式,也首次安排「默祷」,而且是全城默祷。

除了济州之外,首尔光化门前也搭起白色帐棚、建立展览小屋——里头有许多关于国家暴力的展示,包含台湾的二二八——以黑白照片、雕塑与鲜花,让往来群众都能向四三亡灵致意,有机会认识济州四三历史。规划并执行这场活动的公民团体也在当周周末举行盛大纪念活动,让济州与首都能够连线呼应。

离开济州后,我到了首尔光化门前参观。这天雨势不小,公民团体成员穿着黄色简便雨衣在帐棚里奔忙,有人持着反战、反萨德的牌子,吸引过往群众注意,戴着黑框眼镜的金起荣则请我在一份「济州岛四三屠杀事件究责美国政府」的连署书上签名。

「为什么首尔会有纪念活动?」我看到他胸口挂着工作人员的挂牌,指了指外头的看板向他发问。

我们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我认为,是韩国人都该知道这段历史。

除了济州之外,首尔光化门前也搭起白色帐棚、建立展览小屋——里头有许多关于国家暴力的展示,包含台湾的二二八——以黑白照片、雕塑与鲜花,让往来群众都能向四三亡灵致意。 图/欧新社

29岁的金起荣进高中时,正是卢武铉时期,他在课堂上学过济州四三事件,却没产生深刻印象。

「这不是谁的错」他说,要不是因为参与筹办这场纪念活动,也不清楚这事件的细节,却因此发现这是一个复杂到难以解释的历史,「有日本殖民,有美军,共产党,与逃脱共产党的暴力份子...,上课时间这么少,不要说老师讲不清楚,我们也没有能力搞懂吧。」

我想起在济州和平纪念馆参观时,遇上一大群当地高中生拿着学习单在里头穿梭,但他们只忙着在解释牌上找到数字或答案,赶快填上以应付作业而已。这些学生或许比首尔人更常听这些故事,然而,要理解其后的脉络,也是很大的负担。其实,我有点同情。

「济州四三事件的纪念活动每一年都在首尔举行。」他指着展览小屋里的工作人员说,很多人都是四三事件牺牲者的遗族,逃离济州后在首尔等城市居住,用自己的方式记忆这场悲剧,许多公民团体很早以前就关注济州四三,将这视为重大人权事件,会固定举办活动,「但这是第一次在光化门前,以这么盛大的形式出现。当然,这跟文在寅上任有关,我们得到政府的支持。」

「然而四三事件的记忆,到底算是谁的历史责任?」 图/欧新社

文在寅在悼念词提到「济州之春」或许不假,长期被忽略的南方岛屿历史,能在这韩国的重要历史象征地呈现,是很重要的跨越。

金起荣比了比光化门旁的大韩民国历史博物馆,「这里的展览没有四三事件,可能因为它在美军政时期发生。这算韩国历史吗?」

但也或许因为文在寅的宣示,从三月底起到六月,大韩民国历史博物馆在入口处进行了济州四三主题展。馆长朱镇五在活动宣传稿上表示:「四三事件在济州岛居民心中留下长期的创痛和伤痛,那怕是稍微帮助他们缓解和治愈这些伤痛也行,因此策划这场展示。」

展览入口以山茶花与济州石墙为背景,主题则清清楚楚写着:

济州四三现在是我们的历史(Jeju 4.3 is Now Our History)。

这似乎回应金起荣稍早对我说的,是否能被界定为韩国历史的怀疑——我同时觉得它隐含着「四三也是属于现在的历史」的意涵——但在今年,这个时候开始,由这个有国家高度的近代史博物馆做出如此宣示,答案或许就很明显了。

济州的春天,真的来了。

「但济州之春,总会有如油菜花一般怒放的时候的吧...」 图/联合报系资料图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