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子

小说

二次大战结束后六十年,不晓得是为了与过去做个区隔?反省?还是自我辩护?电视经常播放纪录片,有时会出现战前的银座景象。

男女都戴着帽子,穿的是昭和初期的西式服装,非常端正而传统。银座路上也有美丽的小姐和戴着帽子的男士零零散散地走着。由于人数稀疏得恰到好处,也可以看到银座路边的柳树随风飘扬的姿态。银座的建筑物本来就华丽沉稳。那大概是昭和八、九年左右吧。

话说,我家的相簿里也有好几张母亲打扮成这种摩登女郎照片。那是特地和朋友两人、或是独自一人,去照相馆拍的照片,随着时光流逝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老照片,正是大正浪漫的色泽。

错不了的,母亲曾是摩登女郎。

帽檐白色帽子斜斜地戴着,穿着裙摆下垂非常贴身的礼服。那时的摩登女郎造型过了几十年依然摩登新颖,真是不可思议。

我看到自己穿着七○年代服装拍的照片,觉得自己胆子怎么那么大,竟敢穿裤管那么宽的喇叭裤,对赶流行的自己觉得丢脸,我想其他人看了也会替我感到难为情吧。

但是,那些摩登女郎、摩登男士的照片,就西式服装而言算是帅气的。感觉好像「银座咖啡 」、「资生堂西餐厅」、「尾张町十字路口」已经听过几百次似的。

也有摩登男女一起去野餐的照片。摩登男一身白色西装、戴着巴拿马草帽,四、五名男女在河边的石头上或站或坐,但母亲的鞋子是复杂的搭配。

看着母亲早年打扮花俏的照片,我莫名地感到些许违和感。

阿姨曾说:「我姊可是很爱化妆喔,每次都啪啪啪化个不停。当时我还是个小孩觉得很好奇,有一次跑去她旁边想看个仔细。结果姊姊火大了,随手抓起东西就扔过来!」

这一点,她一辈子都没变。我小时候也觉得化妆时的母亲特别有趣。

最后她总会涂上口红,一定会紧闭嘴巴,发出「嗯嘛」的声音,大功告成,判若两人。

不过看到昭和十年左右的母亲照片,我还是感到有些违和。

父亲和母亲没有举行婚礼。母亲神智还清醒的时候,对此一直忿忿难平。当时父亲突然被派去外地赴任,母亲随后跟去和他结缡,因此没能正式举行婚礼,倒不是因为身分差异或父母反对的缘故。

那时的恋爱结婚发展的速度已快得惊人,不过那也是因为母亲若去相亲,有着不利的条件

这一点,阿姨应该也一样,只是母亲将不利的条件视若无物,阿姨则是照单全收,和那个条件共度一生。

据说,母亲和阿姨小时候只要一吵架,母亲一定会说:「我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像妳这种人只能从后门进来喔!」母亲有一张圆圆胖胖的大饼脸;阿姨则是像可口可乐瓶身的长脸,两姊妹一点都不像。

不仅外表长相南辕北辙,两人的个性也极端不同。

我和阿姨的感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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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大战结束后,什么化妆品都没了。但母亲还是经常搽口红。即使穿着被单做的条纹工作服,住在田里的时候,她也经常对着有裂痕的镜子「嗯嘛」。那是一支黑色的小口红,后来我知道那是美国品牌MICHELLE的口红。对我来说,那是一支永远搽不完的魔法口红。

我们姊妹聚在一起时,很奇妙地一定会聊起母亲和阿姨的话题:「她们长得那么难看,可是对自己的容貌完全不自卑。为什么啊?」

妹妹说:「老妈那张脸,在昭和初期可是很流行的喔。」经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一张很出名的红酒广告海报:一个脸很圆、脖子以下挺着丰满胸部女人拿着一杯红酒。

「要说像也是有点像啦,但也不是丰满就好吧。」「所以是老爸这个乡下人搞不清状况,以为在东京只要是胸部丰满的就是美女了吧?」「那阿姨呢?她瘦瘦高高的,脸长得像把收起来的雨伞。」「可是她似乎也觉得自己很受男人欢迎耶。话说男人也真辛苦啊,因为没地方可以赞美,只好赞美局部。阿姨就曾经说过『有个男人赞美我,说我的眼白会发光哟,看起来很性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赞美眼白呢!」「阿姨不但脸长得很长,后脑勺还犹如悬崖峭壁呢!但也有品味另类的男人跟她说『良子小姐的头型很好看』。居然称赞看不见的地方,这也太酷了。」「可是阿姨现在也觉得自己的头型很好看哟。」「那两个人毫无客观性可言啊。阿姨的嘴巴可是大的跟加藤清正 一样喔,一张脸有一半都是嘴巴。」「明明是个丑八怪,却觉得自己很受欢迎,能这样过一辈子真的很幸福啊。」「没错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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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来东京的时候,经常住在玄关旁的榻榻米房间。我儿子说:「外婆的房间有一股外婆的味道。」「外婆是什么味道啊?」「化妆用的白粉味。」

只要她多住个几天,我们一定会吵架。母亲说:「妳刚才说那种话,一定会有报应。」然后拿着面纸擤鼻涕、擦眼泪,走进榻榻米房间里。因为太久没出来,我也不免担心,于是跟儿子说:「你去看看外婆。」儿子出来后,我问:「她在干?」在化妆。」对母亲而言,化妆可能就等于生存吧。

我发现母亲失智的程度明显恶化,是在她来到我家半年以后。

同样的口红,居然有两支新的。小妹说:「老妈在化妆品店被匡了。」她出门时,钱包放了一张万圆钞票,回家时只剩一千圆左右,实在诡异。

「可能她还买了别的东西吧。」「没有喔,我去豆腐店的期间,她只去了化妆品店。」

有一次我故意跟踪她,她去买化妆水时,我在外面等,结果只找回零钱。于是我走进店里,对老板说:「老板,我妈给了你一万圆喔。」老板默不吭声,把五千圆甩在收银台上。母亲对钱的事向来很精明,可是现在竟然连买东西被骗都不知道。想到这个,我真的很难过。

如今她在已没有半个熟人的东京街头,「银座咖啡」和「资生堂西餐厅」也消失了。

那 时候,母亲的脚关节会积水,看来很痛。在清水时,她常常请人帮她抽出积水,然后贴上贴布。刚好我家附近就有一间骨科,只要出了家门口,直直走到第四间就是了。母亲也曾说:「这么近真是太好了。」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母亲呆呆地站在我家门口的转角处,一直站在那里。母亲在家门口迷路了。

母亲刚搬来时,我曾买一辆手推购物车给她,只要盖上盖子就能变成椅子。「往那边去有个公园,樱花正在盛开,妳可以推着这个去散步。」「我才不要,这样看起来像个老人。」母亲一次也没有用过。我很想跟她说:「妳本来就是老人呀。」可是她还是很爱面子,我也就没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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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刚住进养老院的时候,身体还不错,她还会跟着别人去散步。到了晚餐时间,她会盛装打扮,戴上项链,妆化得很漂亮。

比起之前一个人孤单待在家里,看起来有活力多了,是个干净整洁的老太太。妹妹也会带她上美容院染头发。那家养老院只有二十六个房间可以入住,环境整洁雅致,硬体设备也很好。可是我讨厌母亲站在养老院的花盆前送我,一直站到看不见我的车子为止,因为我就成了把老母丢在「弃母山」的女儿

母亲和隔壁房的人很快就熟络起来。我去看她时,她总是和隔壁的佐藤太太在喝茶,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佐藤太太说:「我儿子去了荷兰,很难来看我。他在阿姆斯特丹。」母亲说:「啊,我也去过耶。」我心想,妳才没有去过什么阿姆斯特丹,但这时我已经不知道她是痴呆还是爱面子了。再下一次去的时候,佐藤太太说:「我女儿在美国,也很难来看我。」我也分不清她是痴呆还是爱面子。佐藤太太和我母亲同龄,但神智看起来比我母亲清楚些。

过了一阵子,有一次我在母亲的房间里,门口有人说:「佐野太太,我是佐藤,可以进去吗?」结果母亲绷起一张脸,手在脸前挥来挥去:「我在睡觉,跟她说我在睡觉。」于是我稍微开了一点门:「佐藤太太,不好意思,我母亲在睡觉喔。」「哦,这样啊。」佐藤太太说完转身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吃一惊。住在这里的人,每个人背影都一样。「她老是烦我,啰唆得要死,老是在炫耀。」妈,妳自己还不是一样,为了炫耀还不惜说谎呢。不过我能明白人为什么要炫耀。女人的一生可能就是以虚荣和炫耀为轴心,但彼此装作若无事的社交往来吧。

打开母亲的衣柜,里面挂满了明亮花俏的洋装小柜子里整整齐齐叠放着衬衫和毛衣,她真是收纳整理的高手啊。

三面镜梳妆台上,摆了比我足足多五倍的化妆品。去餐厅用餐之前,她一定会坐在三面镜梳妆台前重新上妆。

母亲对钱已经完全没概念了。一般来说,失智者都会经过这个阶段:大呼小叫说自己的存折不见了,但母亲完全跳过这个阶段。

任何时候,母亲的装束打扮总是一丝不苟,而且品味实在庸俗。

母亲还健朗的时候,曾经开心地对三个女儿说:「我死了以后,妳们三个会争夺我的衣服吧。」当时我默不吭声,心里想着:「拜托,倒贴我钱我也不要。」但现在想想,母亲的穿着很适合她。

从养老院回来后,我总是心情低落,感觉像去「弃母山」参观了一趟回来。我把为自己老后存的钱全部花在这座弃母山。每个月我要付一笔比我生活费还多、贵到离谱的天价给这座弃母山。

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除了我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把这么多钱花在自己的母亲身上。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住在这里的人都是花自己的财产,由小孩负担费用的只有我。我想,这是我憎恨母亲的代价。

阿姨说:「洋子真是孝顺的女儿啊,姊姊很幸福。」「那么,阿姨,如果太郎出钱的话,妳愿意在我妈隔壁的房间住到死吗?」我这么一问,阿姨笑了出来:「我才不要呢。」连我也知道,这才是真实的想法。如果我爱母亲,就算我不这样花钱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吧。就算把母亲送到我知道的那种把老人放在没有隔间的特别养护中心,我的良心也不会受到谴责。就因为我没爱过我母亲,这种愧疚感逼得我不得不挑最高级的养老院。

母亲的失智症时好时坏,但确实进展着。

有一天,母亲的长相变了。

走近一看,她眉毛画了七、八条。母亲已经忘记自己化了七、八次妆了。(本文摘自《静子》一书,木马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