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健/那些人的共同語言
从小时候能记事开始,每次只要爸爸的朋友来家里作客,最常听到的词汇就是「家」;他们都是1949年从中国大陆来到台湾的,每次谈天时嘴里讲的不是想家,就是回家。那时我不明白,他们说的是哪一个家?
长大了一点才知道,原来家父跟他们曾是同学、街坊,曾经青春年少、满怀梦想,只是在那个时代,没有人能主导自己的去处,有人不甘不愿、有人莫名其妙,最后皆到了台湾岛上。
那时他们没有人想置产,以为一两年后就能回老家。那个一两年变成三五年,又变成二、三十年,大家只好就这样散居在台湾各地。
其中一位王伯伯,后来去大学里当教官。印象中他每年都会来我们家,然后就是固定的包水饺、摆龙门阵,因为他没有儿子,所以一次又一次给我一大堆糖果,等我喊他一声干爹。有一天,他突然辗转接到来自大陆的家书,第一时间就是打电话给我父亲:「老刘,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先这样,我出去买个东西。」父亲还沉浸在王伯伯分享的喜悦时,突然又接到电话,这次竟是警察局:「请问是刘先生吗?您朋友刚刚不慎发生车祸,骑机车撞到了路边的牛车,已经往生。」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得像个小孩,全家人匆匆忙忙赶到斗六,听到一群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这要怎么跟他儿子讲?」「也好,至少他生前了了心愿。」
另一位伯伯也姓王,每回父亲带我去他家,我总有点不情愿,觉得真是好无聊。他的喜好是唱平剧,唱平剧也就算了,来来回回就唱那几出,不是〈苏三起解〉,就是〈四郎探母〉。唱到连年幼的我都会背了,他也总是对我说:「我家跟你父亲家就隔着一条河,我家门口有一棵大树,你将来如果回去看到那棵大树就是我家。」等到两岸开放探亲了,这位王伯伯第一时间开开心心地买了到香港的机票,再转机赴大陆。他去的时候很开心,回来的时候哭哭啼啼,直喊:「房子没了,剩下那棵树了。」
1949年,那么多人怀着心事到了台湾,四十年后能回去的可能还算幸运,他们之中有更多人,终其一生没再踏上那块土地,没有回到童年玩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