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某处

散文

第一次确认妈妈错认,是在医院里,她因胆结石住院,也许病痛侵袭扰乱神智,她半卧在病床上,看见我来,开心地问:「卡酱在家吗?」

「这是我最小的女儿。」从小妈妈总是这样向外人介绍我。外籍看护米娜开始照顾失智病情加重的妈妈后,每个星期我回家探视,妈妈亦屡次这样郑重其事地向米娜介绍我。

不知从何时开始,妈妈偷偷窜改了介绍辞,她说:「这是我们家最小的。」虽然说法不同,严格来说意义相同,我照例点头微笑,说不出哪里不对。

后来我才发现,面对自身亲口说出的话,妈妈竟已无力掌握,只能勉力抓住只字片语,暗中忖度,揣测其意。所谓「家里最小的」已被移花接木偷渡了语意,加上我的小名近似「妹妹」发音的推波助澜之下,我竟成了妈妈的妹妹。虽然现实生活中,她并没有妹妹,然而又有何妨?她甚至帮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林月里,还跟随她的姓氏及辈份,名字中都有个「月」。

第一次确认妈妈错认,是在医院里,她因胆结石住院,也许病痛侵袭扰乱神智,她半卧在病床上,看见我来,开心地问:「卡酱在家吗?」

卡酱是日语的母亲,妈妈从未对我这样呼唤过她的母亲,仅仅对她的同辈如此,而且早在我出生数十年前,外婆便已离世,我瞬间明白,妈妈已飘移到另一个平行世界。

强压住不安,我顾左右而言他,不愿深究,想就此略过这小小的bug,但她不肯放过我,偏要固执地不断问着:「卡酱呢?」「怎么不管卡酱了?」我继续专注聊我的,不去理会她的问题有多少破绽。后来她反而先不高兴,我情绪一下子涌上来,抢先发作:「妳管那么多?妳根本连我是谁都忘了!」

妈妈的脸瞬间皱成一团,低下头没有辩解,嘟起嘴露出孩子挨骂但不服气的神情,也许是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想说也说不清楚。

当天妈妈要进手术房,我来不及示好,只慌乱地与护理师确认前置作业,在家属等候室我不断自我催眠,妈妈马上会忘了这件事,她不会放在心上的,等过一阵子就忘了,我们又可以重新来过。

她果然忘记这件事,出手术室后照样乖乖地吃药打针,见我来开心地问吃饱了没,我依然是她最小的宝贝女儿。

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错认我为她妹妹的频率,从零星偶发到蔓延扩散,终至无力翻盘。而我,则学会在妈妈猛然问我:「卡酱呢?」平静以对,深吸一口气,回答「在家里」就好。

因为暴怒的背后是深深的恐惧,烦躁的背后是被遗忘的不安,站远点其实就能看清楚,这时我已明白。

「I am somewhere.」(我在某处)《老妈的便利贴》纪录片中罹患阿兹海默症的老妈常这样说。我告诉自己,somewhere是空间也是时间,如同妈妈的误认,只是身处不同的时空使然罢了。在那儿她十岁就逝世的阿爸仍在家里等她,她要快点赶回家否则阿爸会担心,但有时她又急着回家煮饭,否则孩子要饿肚子,还有个从未拥有过的妹妹帮忙照顾卡酱。她有时在这儿,有时在那儿,每个时空,每个somewhere,像星球各自运行,轨道交错,但并行不悖。

在妈妈自行建构的小宇宙里,我仍是她亲密的家人,不存在的妹妹。

小宇宙里另一个谜样的人物是『莫皮』。几年前一个深夜,妈妈突然自床上起身,打开每间房门探头探脑,徘徊,寻找,皱眉问:「莫皮呢?(台语,指塌鼻)」姐姐以为指我(好吧我鼻子是很塌),告诉她现在住在外面,妈妈摇头说不对那是妳妹妹,不是莫皮。

从此莫皮开始不期然自妈妈嘴里蹦出来,鬼魅般寄居我们的生活,有时妈妈固执地重复询问她的踪影,不到目的不罢休。更多时候,她顺理成章直接对姐姐喊莫皮,问她「妳妈妈呢?」、「长大要好好孝顺妳妈」之类令人哭笑不得的话。

据悉莫皮是邻居的小女儿,曾与当时已婚但尚未生育的妈妈同住在乡下的大宅院一段时间,但数十年来未联络也不曾提起,是怎样的悬念让妈妈挂在嘴边时刻问起呢?

总以为,记住的是最在乎的,然而忘记什么,为什么遗忘,从来不是决定后的选择。当妈妈连自己也不认得,指着照片中白发苍苍的自己说那是阿嬷时,我也只是附和着略过。也许真不是她,在时空旅人或庄周梦蝶混沌的秩序里,线性的时间不是唯一答案,主客观也没那么绝对。

而且案情没么单纯,妈妈有时直接喊姐姐莫皮,却从未误认我是莫皮,又是怎么回事呢?可见在妈妈的小宇宙,仍遵循某种无人知晓的运行规则。

至少看照片时,她总是认出我来,不论照片中的我小到只有两三岁,还是青少年头发削短到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以为是哪个野小孩,或是成年后暴瘦或发胖的模样,她总是回答:「这是我女儿美(我名字)啊!」理所当然的语气,显然觉得问题荒谬。

然而有时她问我:「妳妈妈在哪儿?」代表她又走得更远一些了。我不知道这一次我是谁。不打紧,我试着想像,妈妈在某处,一会儿就回来。如大梦初醒,一切终将清明。

因此也有这样的魔术时刻,我珍而藏之。

在妈妈赖床不肯起来的时候,米娜常会打视讯电话向我求援,我便在电话那端好说歹说,利诱哄骗,把妈妈叫起床。

那一次,妈妈仍躺着不肯起,左看右看观察环境,可能觉得电话传来的声音好熟悉,缓缓望向电话的萤光幕,皱眉瞇眼,突然看着电话里的我,如大梦初醒:「这不是美(我名字)吗?」浦岛太郎似的隔世感。

是啊我是我是,情绪陡然翻涌,一直是我啊,我一直在这里啊。

妈妈开心地笑了,如久别重逢,对着视讯画面呵呵笑,正看侧看不够,还歪着头看,发现身旁的米娜,急急要介绍我:

「这是我最小的女儿。」她说。

一直是这句介绍词没错,果然是妈妈无误,是我无误。妈妈此刻在这儿,安全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