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鬃上一闪即逝的火星——《多余的人》再版后记

图/邓博仁

(允晨文化提供)

《多余的人》要再版了。台北允晨文化发行人廖志峰先生这样说。

回头看这本书,完成之时正是痛不欲生之时。在无数的检查查不出病因的情况下,我服用了大量的止痛药,直到医生说世界上再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帮助我。著名脑外科医生Dr. Wright跟我说,只有打开来看。我的家庭医生拒不签字,他这样说:「你的心脏虚弱,你会死在手术台上。」我静静地回答他:「我是被疼痛折磨至死比较人道,还是死在手术台上比较人道?」医生极不情愿地签了字。

二○一二年五月十日,在开颅手术中,脑外科医生找到了大面积粘连的大血管与神经结,将它们分开,并用太空材料包好,使得它们再无粘连的可能。回诊之时,医生问我:「你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脑袋有没有受过重击?」有的,二十一岁的时候被武装民兵砸了一枪托。「那就是了,重击之后三、四十年,便会产生这样的粘连,就像美国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我无言。

二○一二年元月,《多余的人》中文版出版;二○二○年八月,英文版The Unwanted 在美国出版,十一月一日获得美国总统奖。高兴了半个下午,之后,便去忙下一本书了。

整整十一年之后,《多余的人》要再版了。在从台北飞回美国的途中,我止不住的热泪长流。脑子里清晰浮现的不是这十一年来的种种艰辛,而是不久前的一场大病。

二○二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乌鲁木齐市吉祥苑小区发生火灾,火势从十五楼蔓延到十七楼又蔓延到二十一楼,造成多人死亡的惨剧。据报导,消防车因为疫情「清零」政策而无法靠近火灾现场。群情激愤,掀起了「白纸革命」。朋友发来了大火现场的照片,面对照片,我手脚冰冷,眼前出现的是上个世纪六○年代末南疆一小村出现的大火。

我在回邮中说:「我曾经与近三十位维族青年打马冲进火海,援救幸存者……」

写完了这一行字,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很快就开始发烧了,看医生服药之后,仍然夜不能寐,高温、气味、景象、声音,一一再现。

盛夏,汗水与剧毒农药3911的辛辣混在一起,我好不容易走到了条田的尾端,连队的其他人还远远地在条田中央挣扎。

远处浓烟滚滚,近处马蹄声激越,只听得维族友人阿尔斯兰一声狂喊:「阿依帕夏的村子着火了……」一匹马朝我奔来。上了马背,我才看清,总有三十人吧,手握鸟枪,正伏在马背上狂奔。前方小村已经是一片火海,周边隐约看到手握步枪的武装民兵。看到维族青年来势汹汹,他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马不停蹄冲进火海,马儿的嘶鸣、人的呼喊、建筑物倒地的轰然巨响混成了一团,忽觉得马蹬被拉住,一个男孩已经悬在半空,我赶忙拉住他,他一跃跳上了马背,紧紧抱住我。好孩子!我在心里赞了一声。紧跟着,另外一个女孩直接从一棵燃烧着的沙枣树上跳将下来,分毫不差地坐到了我怀里。一位维族青年用鸟枪「钓起」了两个孩子,分了一个给我,大叫:「冲出去,把孩子们放下……」

我听清了,马儿比我更快,牠扬起前蹄直奔安全之地,马鬃上火星闪烁。

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已经完全地陷入火焰与浓烟之中,再无人声。外面的戈壁滩上,冲出火海的人们满脸焦黑,衣衫破碎地站立着,看着马儿同骑手们将自家的亲人送了出来。三个孩子扑向了各自的母亲。紧跟着,我便看到了阿尔斯兰的笑脸。他欢声大叫:「后会有期!」他身后正是他的未婚妻,美丽的阿依帕夏。在他们周围,来自其他村庄的马车、牛车将受了伤的男、女、老、少妥当地安置在毡毯上。不消一时三刻,人们已经互相打着招呼,向四面八方散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马儿驮着我回到了条田的终端,我的打药筒还在地头的草丛里。我梳理着马鬃,火星已然熄灭,烧焦的马鬃纷纷断落。听得一声呼啸,马儿轻松地转身奔向主人。我揹起打药筒走回连队。

消息传来,北京的医疗队到了乌鲁木齐,看到了罹患传染病的病人,说了一句「无药可医」便回北京去了。小村内有人患病,为了免得传染病蔓延,便采取了防御措施。放火烧村难道是防疫措施之一?无人提出这样的问题。甚么样的传染病?也无人问津。到底有多少村落遭到这样的命运?更无人知道。

小村成了焦土,一片漆黑。人们到市集去,看到了这片黑色,无动于衷。冬去春来,滚滚黄沙掩埋了黑色,野草蔓生遮蔽了一切。人们照样走在路上说说笑笑,小村曾经有过的美丽未曾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高烧中,马鬃上那一闪即逝的火星却燃成了燎原大火,我感觉到窒息,感觉到灼热。

清醒过来,看到了Jeff焦灼的眼神,于是断断续续讲出了这一段过往。

「你从来没有写过这一段……」他说。

没有写过的何止这一段。我在心里说。

目击者跟马鬃上那一闪即逝的火星一样微不足道,历史的细节也像那一闪即逝的火星一样地被忽略了。烧焦的马鬃簌簌断落也正像目击者的迅速凋零,正像历史的细节被刻意淡化一样平常。

看著书架上红色的书脊上,醒目的一个白字「的」镶在黑色的「多余」与「人」之间,瞬间开朗,世间毕竟有着这样知心的出版家,这样体贴的设计师读出了我的心语。目击者能够做到的毕竟并非枉然,在乌鲁木齐大火与小村的被消失之间有着一种关联,这种关联清楚展现出一以贯之的对人的漠视,对生命的漠视迟早会带来终结;历史的细节也必然会被更多的人们看到,重新捡拾起来。在《多余的人》再版之前,我大约也能够再次战胜病苦,继续前行。

(本文摘自《多余的人》一书,允晨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