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規則的競賽:阿富汗的歷史悲劇,為何是全球社會的隱喻?
阿富汗从非单一文化,各族群之间的异质性高,又充满暗潮汹涌的竞合关系,正如图中男童们的枪战对峙游戏一般。外来者因此容易迷失在没有规则的竞赛中。 图/路透社
▌本文为《没有规则的竞赛:阿富汗屡遭阻断,却仍不断展开的历史》(广场,2024)中文版作者序
阿富汗,作为全世界的一个隐喻
2021年的夏天,在全世界的震惊瞩目下,美国在阿富汗雄心勃勃的计划宣告失败。而在20年之前,盖达组织(Al-Qaeda)的恐怖分子以劫持客机为武器,在一次怵目惊心的自杀式袭击中杀死了大约3,000个美国人。盖达组织在阿富汗的土地上策划了此一行动,在当时,统治阿富汗的是名叫塔利班(Taliban)的组织。于是,美国召集了北约盟友向阿富汗开战。就战争本身而言,这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联军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推翻了塔利班的统治,并把他们赶进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但是后来,是的,后来,美国发起了一场堪称史诗级的一番努力,要把阿富汗改造成一个以西方议会民主制为模式的功能性民族国家。结果发现这件事……并不那么容易。
起初,这个计划似乎真的进展迅速。美国及其盟友建立了一个过渡政府来取代塔利班。他们监督起草了新宪法。他们举行了选举,成立了议会,并让新总统就职。他们为军队提供资金,建立国家警察部队,并着手修复被数十年来的外国入侵和国内内战破坏的基础设施。
很快地,阿富汗就有了铺设好的高速公路、正常运转的发电厂、电灯、网路服务、行动通信基地台……还有好几十家广播电视台开始营运,好几家新的私立航空公司成立了,国立大学恢复了,全国各地涌现出了20多所新的私立学院和大学。最重要的是,阿富汗新政府扭转了塔利班对妇女的歧视政策。全国各地都开办了女子学校,女孩们学会了读书写字。妇女们上了大学,许多人进入公共领域求职,有些人竞选政治职位,还有少数人甚至在竞选中胜出了。这还能出什么问题呢?
2009年阿富汗大选,女性候选人夏荷拉.阿塔(右)与支持者交谈 图/美联社
塔利班重掌阿富汗之后,曾经一度能够上学、工作的阿富汗女性,如今又被迫离开多数公众领域,只能穿上罩袍。 图/欧新社
但是,问题几乎从一开始就出现了。早在美国人的最后谢幕之前,问题就已经显而易见了。在2012年时,我前往了阿富汗,去协助开展一个植树计划,所见所闻证实了我从许多管道(包括生活在阿富汗的亲友)中得来的印象。美国政府的报告不断提到阿富汗取得的进展;批评者则经常将挫折归咎于「贪腐」;但在我看来,这些问题源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源于西方决策者无法理解的文化复杂性,源于他们未能注意到的盘根错节的当地历史。在2012年,也就是这本书的英文原版完稿的时候,我们至少已经可以大致预见故事的结局了。
这个故事的最终一幕始于2019年,当时的美国总统唐纳.川普(Donald Trump)派遣了特使前往卡达,开始与塔利班谈判。在这些谈判中,所谓的阿富汗民选政府代表被明确地排除在了谈判之外。川普的特使们最终签署了一项协议,在2021年5月之前,美军将从阿富汗全数撤出,并从阿富汗监狱里释放约5,000名塔利班人员。然而,川普在当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落败了,因此,由新任总统乔.拜登(Joe Biden)来执行协议。拜登将撤军的时间推迟了几个月,希望在9月11日这天,在这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日子举行戏剧性的落幕仪式。当年,盖达组织正是在这一天劫持了飞机并撞击了纽约的世贸双子星大楼。
但塔利班抢先了一步。
仲夏时节,乡村里的武装分子开始向城市发起了进攻。赫拉特(Herat)沦陷了。拉什卡尔加(Lashkargah)沦陷了。然后是坎达哈(Kandahar),然后是昆都士(Kunduz),然后是贾拉拉巴德(Jalalabad)。到了8月21日,塔利班已经占领了阿富汗除了喀布尔以外的所有主要城市。(延伸阅读:阿富汗变天一年后(上)塔利班无解的血斗轮回?)
然而,拿下喀布尔(Kabul)看起来是另一回事。这座至少拥有5、600万人口的强壮城市,相对于阿富汗整体而言,这里就像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帝国实体。然而,喀布尔人当晚还是心神不定地入睡的,因为他们知道,有几千名塔利班士兵蛰伏在这座数百万人的大城市周围,就在最远的城市街区之外,在村庄和田野之间安营扎寨。
次日,喀布尔居民一觉醒来,发现街上到处都是留着大胡子的枪手,他们头上戴着塔利班特有的黑色头巾,向空中鸣枪庆祝。喀布尔居民得知,美国计划建立的政府的最后一任「民选」总统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已经在当天早上登上直升机,逃离了阿富汗。
与美国计划有关联的阿富汗人急忙赶到机场,准备离开。涌向机场的人群从数百……数千……变成了数万人。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美国和几个盟国空运了超过12万2,000人离开阿富汗,这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空运撤离行动之一。他们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被挤在载货飞机里,大多数人都被送去了卡达。在撤离的第12天,一起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了170多人死亡,其中包括13个美国人,但空运仍在继续。
就这样,2021年8月31日,塔利班在Arg(美国及其盟友于20年前在阿富汗建立的政府的前总统府)宣布胜利。
《没有规则的竞赛》2014年版书封,与作者塔米.安萨里。 图/作者脸书专页
2021年8月美军撤出阿富汗、塔利班占领阿富汗,部分阿富汗民众试图逃离出国。图为一名男子试图将婴儿托付给美军照顾。 图/美联社
至此,阿富汗的战争已经持续了40多年。在1990年代末第一次统治阿富汗时,塔利班并不受人欢迎。不过,塔利班的上台后结束了一场野蛮的内战,并在其执政的6年时间里实现了严峻的和平。也许正因为如此,当他们在2021年进入喀布尔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反对。
美国和北约建立的30万人军队烟消云散。许多士兵干脆收起了武器,换上了当地人的服装,加入了当地平民的行列。事实证明,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当兵只是一个日常工作。他们对受雇保卫的事业或雇用他们的政府并没有特别的承诺,而且随着美国人的离开,他们认为保卫美国留下的政府并没有什么好处。一小群与「北方联盟」(the Northern Alliance,您将在本书中读到他们的故事)有关联的战士,从喀布尔北部的一个山谷里发起了抵抗,但仅是昙花一现。到了2022年,塔利班的统治已经成为了阿富汗的新常态。
但这些塔利班是什么人呢?答案仍然模糊不清。官方说法是,一群自称为奎达舒拉(Quetta Shura)的人组成了新权力菁英的核心圈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最初塔利班的残余人员,也就是那些因为与盖达组织交好而招致美国愤怒的人。这些核心人物最初都是在巴基斯坦难民营里长大的孩子。现在,他们已经是中年的神职人员。其中包括据说创建了塔利班的独眼毛拉奥马尔(Mullah Omar)的儿子。在2002年逃离喀布尔后,这些人在巴基斯坦边境城市奎达重新集结起来。在过去的20年里,他们一直在阿富汗西南部煽动对美国计划的抵抗。
然而,新统治者中还有另一群人,他们的大本营在阿富汗东南部崎岖的山区里。这是一个由一个名为哈卡尼(Haqqanis)的家族成员组织和领导的网络。哈卡尼网络甚至在「塔利班」这个名称被发明出来以前就存在了。当苏联人在1980年占领阿富汗时,哈卡尼网络是以伊斯兰的旗帜与苏联作战的农村游击队之一。这些组织当时被称为「圣战者」(Mujahideen)。当这些组织消灭了阿富汗共产党并占领了喀布尔时,哈卡尼家族的族长在他们建立的政府中获得了一个内阁职位。但在1996年时,当塔利班将圣战者组织赶出了喀布尔,并夺取了政权时,哈卡尼家族突然声称他们也是塔利班。
如今,奎达舒拉组织的主要成员往往在坎达哈这个主要省会城市活动。哈卡尼网络在喀布尔的势力很大,他们在喀布尔至少担任四个内阁级职位。与阿富汗战争的其他残余势力一样,这两个组织都信奉激进的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其中的一个组织可能会成为新的专制王朝。
阿富汗代理内政部长希拉杰丁.哈卡尼(Sirajuddin Haqqani,中)为哈卡尼网络首领,图为他2023年参加塔利班创始人欧玛逝世10周年纪念。 图/美联社
2021年8月26日,喀布尔机场外发生两起自杀炸弹攻击,阿富汗平民和美军均有大量死伤,ISIS-K宣称犯案。 图/美联社
然而,无论谁在这场斗争中获胜,他们都将面临本书所讲述的阿富汗故事里的古老动态。在这个故事中,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纠葛旷日持久,而在这个领域里,与城乡纠葛无关的全球权力斗争也在同步进行。在阿富汗的农村地区,地方势力长期以来一直行使着事实上的控制权,无论谁在遥远的首都掌权,他们都只是在形式上服从。直到最近,塔利班和哈卡尼都是这些农村武装分子中的一员,无论喀布尔政府是谁,他们都在与之作战。
现在,他们自己就是喀布尔政府,是发布法令、会见大使、四处寻求外国援助的政府。这是否意味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已经结束了?农村终于取得了胜利?很难说。仅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场没有规则的竞赛仍在继续的迹象:在恐怖分子聚集和策划的暗处,一支新的力量已经成形。他们自称ISIS-K,「K」代表呼罗珊(Khurasan),是这一地区的古称。他们对阿富汗平民的所作所为与哈卡尼在江湖上时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发动恐怖攻击,目的是在城市中造成大规模伤亡。
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全球对阿富汗的争夺已经结束。在美国撤军的尘埃真正落定之前,一个新的参与者――中华人民共和国,已进入了这个领域。2013年,习近平提出了「一带一路」倡议,这是一个由管线、电缆、公路、港口和航道组成的网路,意图建立一个类似古代所谓丝绸之路的庞大经济网络。该倡议的一部分是从阿富汗以北,穿过中亚大草原。塔利班刚刚巩固了在喀布尔的势力,中国的代表就来提出了一项建议:修建一条从新疆到喀布尔的超级高速公路。这条公路随后可以通过中国在巴基斯坦延伸到阿拉伯海沿岸修建的瓜达尔港(Port of Gwadar),通向印度洋。将「一带一路」倡议的南北两部分连接起来,将有助于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在塔利班接管阿富汗后的第二年,中国企业家蜂拥进入阿富汗考察商业前景。中国建造的酒店和公寓在喀布尔拔地而起。一位企业家提议在喀布尔以北建造一座全新的工业城市。还有一些中国人前来寻找贸易机会。阿富汗向中国出口的地毯、松子、宝石和其他此类商品激增。最近的地质调查表明,阿富汗拥有价值超过一兆美元的铜、铁、铀和稀土矿物。塔利班有资金和技术诀窍来开发这些资源吗?不可能。如果有外国合作伙伴,塔利班会把这些权利出租给他们吗?我认为这是一个安全的赌注。
中国是否会接替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留下的空缺,是否会在美国人和欧洲人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呢?这当然无从说起,但我们是可以做出一个有事实依据的推测的。而这种推测所需的讯息背景则可以在本书中找到。在这里,您们将看到过往的外国列强如何试图从阿富汗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们为什么认为这些措施会奏效,又为什么会失败。
中资阿富汗企业MJAM于2022年阿富汗强震中捐助善款。MJAM隶属于中国国营企业「中国冶金科工」(MCC)。 图/MCC-JCL Aynak Minerals Co. Ltd(MJAM)
然而,阿富汗故事的影响力大于了自身的范围。阿富汗故事的回声现在正在许多地方响起,部分原因是阿富汗悲剧的成分现在也出现在许多地方。在不相容的文化重叠的地方,在相互矛盾的历史叙事造成误解的地方,这些回声就会出现。
当阿富汗最初凝聚成一个现代国家时,它是一个堡垒王国,意图将外来影响拒之门外,徒劳地维护其脆弱的内部一致性。其内部一致性之所以脆弱,是因为阿富汗从来就不是一个文化,而是由许多单一文化的微观世界拼凑而成的。崎岖的地形有利于形成封闭、内向、亲属关系维系的社群,对每个社群而言,即使是邻近山谷的人也是外人。但是,地理位置使这一地区成为了许多截然不同的文化世界的交汇点,从中国到印度,从中亚突厥到波斯,甚至更远。因此,几个世纪以来,多元文化的交通一直在这个由各个单一文化社群拼凑而成的地区驰骋,使阿富汗成为整个世界的一个隐喻,尤其是在世界正在进入的这个时代。
就在200年前,大多数人还生活在某个文化中心地带,与世界其他文化中心地带相隔甚远。但在当下的全球网路世界中,任何人都可能与这个星球上的其他人发生碰撞和争吵,而无论他们的文化背景是怎样的。如果说,家是一个没有陌生人的地方,那么,我们都将生活在陌生人中间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全人类都将像阿富汗人几个世纪以来所做的那样,努力协调单一文化的统一性和多元文化的多样性,以创造一个有家的感觉的世界。
阿富汗的悲剧说明,在这样的舞台上,当一场突如其来的社会变革从上而下地改变人们的生活时,就会发生什么事。阿富汗发生的事情不一定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但或许可以作为一个警示。
塔米.安萨里
2024年4月16日
《没有规则的竞赛》以中亚「马背叼羊」竞赛比喻列强在阿富汗的种种活动。 图/路透社
图/广场出版
《没有规则的竞赛:阿富汗屡遭阻断,却仍不断展开的历史》
作者:塔米・安萨里(Tamim Ansary)
译者:苑默文
出版社:广场出版
出版日期:2024/06/05
内容简介:继畅销著作《中断的天命》之后,塔米.安萨里最新中译作品。这两个世纪里,每过四十年左右,就有一个全球强权试图控制阿富汗,而后伤痕累累、垂头丧气地离开。本书以内部向外看的视角来论述这段令人困惑的历史,作者以盛行于中亚的「叼羊」竞技比喻两百多年前的阿富汗社会,这种竞赛没有明定规则,但背后仍有一定秩序可循;而各强权国家在阿富汗的竞逐,反而才是真正没有规则的竞赛,阿富汗人们被卷入其中,只因为无奈地身在这场竞赛的最前沿。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