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基羅超越命運的人體:從西斯汀禮拜堂天頂畫到最後的審判

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主要部份。 图/维基共享

文/戴郁文、王健安

——1509 年 1 月 27 日米开朗基罗写给父亲的家书

文艺复兴最有名的天花板,无疑是在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 1475-1564)创作天顶画(1508-1512)的西斯汀礼拜堂。这位向来在书信中以「雕刻家」自居且轻视绘画的大师,从 1508年开始,独自花费四、五年时间,创造出这面震古铄今的巨型湿壁画,完成时年仅 37 岁。将近三十年后,他又在西斯汀礼拜堂墙上完成另一面巨型湿壁画《最后的审判》(1535-1541),同样是撼动人心的旷世杰作。西斯汀礼拜堂相邻圣彼得大教堂,是天主教重要的宗教场所,米开朗基罗的这两件杰作在此见证过无数次教宗选举,时至今日,每年更是吸引数百万名游客和朝圣者的仰望。梵蒂冈博物馆特别在网站上,以动态视角呈现礼拜堂内的虚拟实景。

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 图/维基共享

▌相爱相杀的伯乐与千里马

在《圣殇像》(1498-1499) 与《大卫像》(1501-1504)面世后,米开朗基罗的声望如日中天,教宗朱利乌斯二世(Pope Julius II, 1443-1513)也对他印象深刻。1505 年初,教宗委托米开朗基罗,为自己在圣彼得大教堂建造一座媲美古罗马皇帝规格的巨大陵墓。

米开朗基罗迎来的是一个结合建筑和雕塑的浩大工程,他预计在陵墓各处安置四十余件等身大的大理石雕像。这项委托原本让他得以大半辈子专注在雕刻里大展雄图,殊不知却是一场长达四十年的恶梦。当他花费数月,亲赴北方克拉拉山区(Carrara)督导采买大理石,并历经船只搁浅、河水暴涨等重重困难将石材运回罗马时,教宗忽然意识到,当时的圣彼得大教堂无法容纳如此气势恢弘的设计。尤有甚者,地基建于低漥沼泽上的大教堂,现况根本是一栋危楼。因此在米开朗基罗返回罗马之前,雷厉风行的朱利乌斯二世已开始拆除,并准备重建教堂。

无论是因为重建案挤压经费,抑或如米开朗基罗所说,是竞争对手布拉曼帖(Bramante)向教宗造谣「生前造墓不吉」,好阻挠他的成就,此时教宗对陵墓已失去兴趣。他回到罗马后,数次向教宗申请石材运费都备受冷遇、驱赶,也从侧面得知自己的计划被搁置,让他不仅欠下庞大债务,还感到强烈屈辱。1506 年,一身傲骨的米开朗基罗在新圣彼得大教堂奠基的前夕,负气逃回佛罗伦斯,无视一路追捕的人马以及多道言词强硬的教令。他甚至对权势熏天、脾气更为火爆的教宗放话,誓言再也不去罗马。

米开朗基罗的反抗引来佛罗伦斯当权者介入,说服他回去为教宗服务,甚至为他向教宗写信,声称若能以慈爱待之,这位举世无双的艺术家「便能创造出惊艳世界的作品」。最终米开朗基罗到波隆那,向出征中的教宗请罪。在为教宗铸造一件纪念凯旋的青铜骑马像之后,他再度前往罗马。这次,教宗要他为西斯汀礼拜堂天花板作画。1508 年 5 月 10 日,米开朗基罗提笔在备忘录谈及此事时的开头写到:「我,米开朗基罗,雕刻家」,短短几字道尽他的悲愤与无奈。

朱利乌斯二世陵墓计划在后来四十年间历经各种中断、拖延与缩减,终究没有实现米开朗基罗浩瀚的大理石之梦,最后仅以一道墙的形式呈现。即便如此,教宗朱利乌斯二世无疑是转变他命运的重要人物。在朱利乌斯二世治理下,罗马逐渐成为继佛罗伦斯之后新的文艺复兴重镇,米开朗基罗也因为这位教宗的赏识,进入当代艺术圈的核心,影响无数艺术家。米开朗基罗此后的人生又历经了八位教宗,他几乎以罗马为根基,接受各种教宗委托。

左图为拉斐尔画的教宗朱利乌斯二世肖像,1511 年。右图为教宗朱利乌斯二世陵墓最终样貌。 图/维基共享

▌「我,米开朗基罗,雕刻家」

西斯汀礼拜堂天花板原本绘有布满金色星辰的蓝色天空,因建筑地基下沉,使得天花板在 1504 年开始出现裂缝,其后虽然修复结构,但壁画已然受损。米开朗基罗认为教宗任命他重画,起因为罗马艺坛新秀拉斐尔及其远亲布拉曼帖出于忌妒的阴谋,尤其后者是深受教宗宠爱的艺术家,在其推波助澜下,意图使缺乏大型湿壁画创作经验的米开朗基罗名声扫地。

这确实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湿壁画技法本身就极富挑战性,基本原理是在石灰泥墙干掉之前,涂上水性颜料,待干燥后与墙壁成为一体。这种方法保证了壁画品质及色彩的耐久性,却也挑战工作速度,每次作画范围都受到限制,且难以涂改。不仅如此,西斯汀礼拜堂天花板是离地 20 公尺,长约 40 公尺、宽约 13 公尺的巨型拱形天棚,米开朗基罗必须为此发明特殊的施工鹰架,更要克服擡头作画时沉重的身体负担。当然在技术之外,还要设计划面并兼顾合理的透视效果。

即便米开朗基罗自觉并非真正的画家,而是雕刻家,也认定一切是对手的诡计,但在教宗坚持之下,仍然无法拒绝。创作初期几个月,他确实饱受折磨与自我批判,1509 年他在家书中写下心里的呐喊:「我虚耗光阴、一事无成,上帝救我!」大约隔年,他又写下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透露身体的困境与内心的不满,也再度提及对绘画的厌恶,包括「我的后颈向内塌陷」、「我的臀部像马鞍一样承受着我的重量」、「我知道,借由斜视的大脑和眼睛,所产生的果实必然是虚假和古怪」、「我境遇凄惨,绘画成了我的羞辱」。在这份手稿上,他还画下自己高举画笔擡头作画的样子。这些文字与图像反映了米开朗基罗的不安与挣扎,但也展现他的努力,让我们看到这位伟大艺术家的人性。

米开朗基罗之前的西斯汀天花板,由画家皮耶马特奥(Pier Matteo d’Amelia, c. 1445-c. 1503)在 1481 年左右画上满天星斗,现已不复存在。这是合约中所附的图像,1481-1482 年,39.1 x 17.3 公分。 图/MET

19世纪版画试图重现西斯汀教堂内部初期的可能样貌。 图/维基共享

▌画如雕刻: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人物群像

米开朗基罗虽然未能透过教宗陵墓发挥雕刻才能,但他对人体的着迷与观察,充分展露在西斯汀礼拜堂的天顶画及祭坛画,创造总数超过 700 个人体图像。他笔下绝大多数的人物,不分男女皆身材健美且动作多变,充满动感与力量,风格极为强烈。

西斯汀礼拜堂天花板是一面拱形天棚,米开朗基罗以绘画将墙壁结构延伸到天顶,创造出以假乱真的墙面和石柱,再搭配建筑既有的三角壁(Spandrel)与三角穹隅(Pendentive),将整体画面分成大大小小、排列规则的方形和三角形几何区块,超过 300 位变化多端的人体便散布在其中。

天顶画轴线中的图像,描绘圣经创世纪故事,由五格较小和四格较大的方格穿插而成。若将轴线画面顺着视线摆正,下方第一格为故事起始,主题是「神分开光与暗」,神的身影在空中像一股旋风,祂的右掌朝向深色区块,左掌朝向浅色区块。这是最靠近祭坛画《最后的审判》的画面,依次向上,则逐渐靠近礼拜堂另一端的入口。

向上第二格画面主题是「神创造日月与植物」、第三格是「神分开大地与海水」、第四格是最为人熟悉的「创造亚当」、第五格是「创造夏娃」、第六格是「亚当与夏娃的堕落和逐出伊甸园」、第七格是「诺亚献祭」、第八格是「大洪水」、第九格是「诺亚醉酒」。这些图像讲述了神从混沌中创造万物和人类,以及原罪的诞生,和诺亚的故事。

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局部大景,可以看到这幅湿壁画主要的区块类型,包含创世纪、裸体青年、男女先知、三角壁以及三角穹隅。 图/维基共享

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局部。图片中央是创世纪「神分开光与暗」的故事场景,其周围是裸体青年和圆形纪念章,最两侧是先知。 图/维基共享

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创世纪「创造亚当」的故事场景。 图/维基共享

九幅创世纪故事之间,装饰着 20 位身材健美的裸体青年(Ignudi),他们坐在虚构的座台上,摆出极尽扭曲的姿势,体态优雅而有力,脸部表情也相当鲜明,仿佛是活起来的雕像。裸体青年两人一组,每组之间摆放一个圆形纪念章,上面描绘着创世纪场景或其他旧约圣经的重要故事。

在天花板的长边两侧,各有 4 个连接墙面的弧形三角壁,天花板四角还各有 1 个弧形三角穹隅。在这些三角壁与三角穹隅之间,坐着 12 尊巨大人像,他们是预告救世主即将降临的男女先知,有的在阅读、有的在沉思、有的在写作等,表情和肢体动作相当丰富,仿佛从屋顶的宝座上跳脱出来。

除了画有《最后的审判》的墙面,礼拜堂其余三面墙的三角壁与三角穹隅下方,都有半月形壁面(lunette),这也是米开朗基罗的作画范围。三角壁与半月形壁面上画着耶稣的祖先,角落的三角穹隅则描绘了以色列人被救赎的四个事件。弧形的三角壁及三角穹隅,为整体空间增添了视觉流动感与恢弘的气势。

米开朗基罗运用透视技巧及视角转换,将观众的视线带入天花板。人物群像的构图虽然拥挤,却不失平衡,整体色彩也相当明亮浓艳。观者即使不熟悉圣经故事,也能感受到这是一面清晰壮丽的壁画。

达文西曾形容米开朗基罗画的人像,有如一袋一袋的核桃。他画的人体几乎都有膨大鲜明的肌肉,并且经常摆出现实世界中,难以长时间静止的身体动作,至于人体之外的自然背景描绘,则相对不那么精细。存在感如此强烈的人体风格,除了创造出中世纪艺术未曾出现过的壮硕上帝,也让西斯汀礼拜堂的观众即便从地面遥望,依然能感到震撼,仿佛见到一尊尊高悬天空的雕像。

左图为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中的先知但以理,右图为天顶画其中一位裸体青年。 图/维基共享

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中的女先知利比亚及其草图。 图/维基共享

左: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三角穹隅上大卫战胜巨人歌利亚的画面。右: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三角壁上耶稣的祖先系列之一。 图/维基共享

西斯汀礼拜堂天顶画半月形壁面上耶稣的祖先系列之一。 图/维基共享

▌即刻影响后进的旷世杰作

虽然米开朗基罗起初需要向上帝求救,但天顶画终究是顺利进行。在画作完成之前,迫不及待的教宗朱利乌斯二世要求他开放给大家观赏,此时刚崛起的年轻天才画家拉斐尔,正在旁边的宗座宫签字厅创作他的代表作《雅典学院》(1509-1511)。

拉斐尔是非常善于学习与模仿的画家。根据瓦萨里记载,当他看到米开朗基罗进行中的杰作,受到强烈冲击,进而马上改变他的画风。确实,拉斐尔早期作画风格以纤细柔美为主,但在此之后,人物的肌肉线条明显膨胀了起来,肢体也更为扭曲和动感。他将米开朗基罗的人体群像画风格,用在签字厅包括《雅典学院》在内的四幅湿壁画,创造出一系列的名作。有趣的是,几十年后回忆此事的米开朗基罗宣称,「拉斐尔的所有艺术知识都从我这里得到的」。

拉斐尔,《雅典学院》,1509-1511 年。 图/维基共享

▌屡创颠峰的大师

米开朗基罗完成了撼动文艺复兴时代的天顶画,不仅是他的人生成就,也是人类文明流传千古的重要资产。案主朱利乌斯二世当然也很满意,然而在壁画完成后的第二年,他便去世了。

米开朗基罗在此之后获得一段时间,得以继续执行先前的陵墓工程,但后续几任来自不同家族的新教宗对此案并不感兴趣,经常中途指派他去做其他案子。十几年过去后,整个义大利发生了巨变。此时欧洲中央集权式国家兴起,意图插足富饶的义大利,创造新的领地。 1526 年左右,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发生战争,教宗因为支持法国而陷入战争。此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是继查里曼之后拥有最多领土的欧洲统治者。1527 年查理五世的军队攻陷罗马,成为历史上的重要事件,等同宣告世俗国家有更大的武力和经济实力影响整个义大利。

在此背景之下,佛罗伦斯的统治结构也屡屡生变,相当纷乱。这段期间米开朗基罗待在佛罗伦斯,被共和国授予一个重要职位,负责整个佛罗伦斯的防御系统和修建碉堡。部分学者推论,在共和国垮台之后,担心被麦第奇家族政权清算的米开朗基罗,曾经躲在佛罗伦斯的地下密室,并且在墙上留下人体图像的草图。

新的麦第奇政权最后还是放过了米开朗基罗,当时的教宗克莱门七世(Pope Clement VII, 1478-1534)也出生自麦第奇家族,决定继续重用米开朗基罗。此后,米开朗基罗虽然一直没有放弃完成朱利乌斯二世陵墓合约,但现任教宗却要求他去画西斯汀礼拜堂的祭坛画。无奈的米开朗基罗在一些写给教宗或教宗亲信的书信中,拜托他们向陵墓合约的持有家族协商,请求缩小陵墓规模。

米开朗基罗一直拖延着祭坛画任务,直到下一位教宗保罗三世(Pope Paul III, 1468-1549)上任,他终于拗不过教宗的请托。根据瓦萨里的说法,这位教宗等待许久,终于轮到他可以让米开朗基罗为他作画。米开朗基罗睽违二十多年,再度回到西斯汀礼拜堂,画下了举世闻名的《最后的审判》。

「麦第奇小圣堂」(Medici Chapel)的米开朗基罗小密室,几道简单笔画构成的人体图像,推断应该是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 图/法新社

西斯汀礼拜堂现场,游客参观墙壁上的《最后的审判》。 图/路透社

▌《最后的审判》

《最后的审判》是面积约 200 平方公尺的湿壁画,画面上布满 400 多位人像,展示了从复活到被审判的过程。大面积的青金石蓝背景,使得整幅画像一片由人群构成的大海,人们在不同高度上漂浮,无论视觉动线,还是画面空间安排,都超乎寻常。

整体画面可依水平线分为四层:最上方的天使搬运着十字架、荆棘冠冕与柱子等受难象征物,向下的第二层中央,是以耶稣为核心的审判台。光晕强化了耶稣的至高地位,他右手高举,体态壮硕,动作中的身躯,既像坐着也像站着。他气息冷静、强大而威严,在气氛动荡的画面中,具有主宰与平息的力量。耶稣的右手边是圣母玛利亚,她也被耶稣的光晕垄罩着。他们被门徒、圣人以及一些无法被辨识的人物围绕和仰望,例如右方拿着钥匙的圣彼得、下方拎着人皮的圣巴塞洛缪,以及背着烤架的圣劳伦斯。

审判台两边是被天堂拣选的人,左边的人群以女性为主,右边的人群则多为男性。两边的人群构图有些许对称,中央都有一位侧座并转身向后的人物,人们呈现相互招呼或看顾的情景。

这一层无论是在审判台还是左右两侧的人群,体型都较其他层的人巨大。而且越前方的人物越清晰明亮,越远处的人物则越暗淡模糊,当然也越小。值得一提的是,耶稣下方圣巴塞洛缪所拎着的人皮,是米开朗基罗的自画像。这是他的自我反思,也是他在这幅壁画上的签名。

《最后的审判》最上方天使搬运受难象征物的天使。 图/维基共享

左图为《最后的审判》局部,耶稣与玛利亚。右图为《最后的审判》中的圣彼得。 图/维基共享

左图为《最后的审判》局部,审判台最右侧的人群。右图为《最后的审判》局部,米开朗基罗将圣巴塞洛缪拎着的人皮,画成自己的模样。 图/维基共享

往下的第三层中央有一群天使,他们正对着左右两侧和下方吹响长号,他们要唤醒死者、传达神的讯息。左方是正在向天堂飞升的复活者,右方则是天使和魔鬼为了将被诅咒的人拉入地狱而战斗的场景。这里可以看到透过各种角度纠缠的身体、手势和表情,将混乱、挣扎与恐怖的情绪展现殆尽。

底部的第四层可与上方第三层一同观看。左下角的陆地上,有许多复活者以各种惊人的姿态从坟墓中爬起,有些人赤裸着身体,有些只呈现骨骼,有些则穿着裹尸布。有些人获得天使的帮助,将他们向上拉往第三层,也有人正被拉向陆地边缘的恶魔洞穴。右侧水面上,冥河摆渡人挥舞着船桨,将受诅咒的灵魂驱赶下船,让他们往右下角的地狱入口集中。这里的天空被火焰染红,前方站着一位身材精壮的人物,他拥有驴子耳朵、身体被蛇紧紧缠绕,甚至被蛇咬着生殖器。他的身后簇拥着无数恶魔,他是地狱法官米诺斯。值得注意的是,米开朗基罗将他画成现实世界中的教宗礼仪官比亚吉奥(Biagio da Cesena)。

米开朗基罗在开始作画前,除了将墙壁整平,还刻意使墙面略为向前倾斜。这样不仅可以减少累积灰尘,也让观众更容易看到画面全貌。他将上方的人物画得较大,下方的人物画得较小,也是因应观众由下而上视角的设计。

《最后的审判》左下从坟墓中爬起的复活者。 图/维基共享

《最后的审判》底层右侧。 图/维基共享

左图为《最后的审判》局部,一名身躯雄壮的男子作苦恼惊惧状,下方被魔鬼抱住往下沉。这幅图像呈现出面对审判的惶恐不安。右图为《最后的审判》右下角的地狱法官米诺斯,米开朗基罗将他画成现实世界中的教宗礼仪官比亚吉奥(Biagio da Cesena)。。 图/维基共享

▌以画论道:超前进化的传统宗教画

就像「最后的晚餐」,「最后的审判」是常见的宗教画,在米开朗基罗之前,该题材便是重要创作主题,文艺复兴早期大师乔托也有相关尝试。这些作品有常见的共通性,例如耶稣必定位于审判场景中央,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也不例外。然而,过去作品的视觉概念往往呈现善恶分明的二元划分,人物身份也一目了然,整体布局充满秩序,但米开朗基罗打破了这样的惯性。他画面里的所有人物,都以不同肢体动作结合在一起,像旋风般组成人体群像,以流动与扭曲构成画面。

米开朗基罗的耶稣也出现完全不同的特征,将他打造成一位没有胡子的伟岸青年,庞大的身躯与高举的手臂,在视觉引导之下,充满强烈的自信与权威感。许多艺术史家认为,这又是米开朗基罗受到古典雕像影响的案例,特别是耶稣健美饱满的躯干,与《贝尔维德雷躯干》(Belvedere torso)高度相似。

耶稣的躯干与一前一后运动的双脚,仿佛是动作中的瞬间,而非单纯站立。甚至将耶稣的头与古希腊阿波罗神像相比,可以看到古典神像的影子。在在显示米开朗基罗将他在雕刻上学习到的知识和经验,运用到绘画当中。

《贝尔维德雷躯干》。 图/维基共享

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除了画面拥挤,气氛也与过往案例不同,特别强化了恐惧氛围。许多人物带着不确定甚至焦虑的表情看向耶稣,等待最终结局。此时的米开朗基罗已六十多岁,从他的书信可知,原本就有焦虑性格的他,生活上确实有诸多令他焦虑的事务,而且他的肉体逐渐衰败,信仰上也有自我探问与质疑,当然还有即将面临审判和是否得救的危机感。

米开朗基罗的心灵映照在作品里,直接触动观众对于信仰的想法,甚至对于灵魂的冲击。这幅画清楚传达一个强烈讯息:来教堂礼拜不是虔诚者的证明,更不是上天堂的保证,在此画作之前,你只能谦虚。

米开朗基罗虽然不是新教徒,但必定思考过关于宗教改革的大哉问。《最后的审判》如此具有颠覆和挑战性的叙事方式,相当程度回应了宗教改革的时代潮流,重新思考了信仰的意义,并主张信仰的终极对象不应只专注于教会,而是信仰本身。如果米开朗基罗在当时代被视为宗教上的激进派,恐怕也不令人意外。而且对描绘人体的执着,把信仰拉回到人本身并强调的人性的表现,与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相呼应。

米开朗基罗与乔托《最后的审判》相比,最大差别便在于裸体,这是极大的挑战,甚至被视为不入流而引起反弹,后来甚至一度被画上大量遮羞布。米开朗基罗还擅自将现实生活中的宗教人士画入作品中,也将自己画作一张人皮,如此近乎挑衅的做法创造出更多的批判与思考空间。

现代学者也认为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含有新柏拉图主义的元素:他将耶稣以太阳神阿波罗的形象呈现,而画作最下方有一个洞穴,直接呼应了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洞穴里的人们以为影子是真理,殊不知外头阳光普照,但洞穴里的人却画地自限不愿相信。事实上,米开朗基罗年轻时曾在麦地奇家族求学,那里聚集了很多新柏拉图主义者,他对人体迷恋也与这段学思历程有几分关系,以上说法确实有其合理性。

乔托为帕多瓦斯克罗威尼礼拜堂(Scrovegni Chapel)绘制的《最后的审判》湿壁画,大约完成于 1305 年。 图/维基共享

《最后的审判》局部,洞穴里的恶魔。 图/维基共享

▌不做命运的奴隶 :绵延万代的影响力

有趣的是,日本人也深深着迷于米开朗基罗,不仅参与了《最后的审判》的修复工程,也策画了专题展览及出版论着。日本漫画家荒木飞吕彦自 1987 年开始创造《JoJo的奇妙冒险》,更是深受米开朗基罗风格的影响。荒木飞吕彦当初作画时,为了营造一眼便能辨认的强烈画风,便刻意模仿米开朗基罗在内的文艺复兴艺术家;在早期作品中,便已可以见到米开朗基罗风格的壮硕肌肉线条,以及纠缠的人体群像。

更进一步来看,这也是为了以人体姿态,表现人类的可能性、气质与情绪。漫画中定格的姿势融合了故事情节,讲述人类面对命运中的苦难时,勇于面对与前进探索,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米开朗基罗在思考的问题。另一方面,米开朗基罗穷尽一生持续创作的精神,也呼应了日本的职人精神,这或许也可让人更加体会到,为何日本会对他如此迷恋。

观看米开朗基罗的西斯汀天顶画与《最后的审判》,隐约可以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但并非是悲观负面的,而是作品本身承载了大量的讯息与情感。这让人不禁揣测,米开朗基罗作为一位创作者,心情是何其沉重。但米开朗基罗在完成这两幅创世巨作后,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接续下来的创作规模更加宏伟庞大,借由接手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工程,他的影响力从雕刻、绘画,最后扩及到城市规划,就此而论,没有其他文艺复兴艺术家可与之相提并论。

图/维基共享、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