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遗忘的女人──写在《春闺梦》出版前

62年后,王琼玲为823烈士遗孀吕妈妈找到了那棵梅树。吕妈妈在梅树下痛哭。(王琼玲提供)

吕妈妈与先生的结婚照,有情人终成眷属。(王琼玲提供)

吕妈妈婚后第二年,丈夫殉难于八二三台海空战。(王琼玲提供)

66年前的吕妈妈和先生吕松全像一对小情侣到梅山公园游玩。(王琼玲提供)

八二三阵亡烈士遗孀曾妈妈,抱着丈夫的遗照说:「他永远二十九岁,我却九十二岁了。」(王琼玲提供)

《春闺梦》书封。(三民书局提供)

从小,我就爱听故事、爱读小说、耽溺于历史传记、对英雄豪杰更是崇拜到五体投地。春秋战国的逐鹿中原、三国风云的尔虞我诈、元朝铁骑的纵横欧亚、莫那鲁道在雾社的血祭祖灵……无不引发我满怀的浪漫,恨不生逢其时,亲眼目睹时势的伟烈、英雄的崛起。

所幸,岁月是淘洗幻想的大河、现实是削除棱角的斧刀。成长的过程中,无数个因缘际会,让我得以凝眸历史、反思现世,不再继续「吃了猪油蒙了心」下去。

最大的冲击,来自一群在「道班」工作的退役荣民。艳阳下,他们精赤着上半身、飙汗如西北雨,烧熔着滚沸的沥青,浇灌在马路的坑坑洼洼上。当年,两岸敌对又阻绝,淘气的小女生,哪里懂得战乱流离有多痛苦、举目无亲有多绝望!只私下谑称他们是「老芋仔」、「怪老子」;嘲笑他们满嘴的蒜臭、奇腔怪调的乡音。

直到某年的除夕夜,电视里演出了京剧「四郎探母」。戏中,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佘太君母子,引得道班宿舍里也哭声一片。隔天,两位「怪老子」竟然就一悬梁、一割腕,执意化作孤魂,飞渡茫茫的海峡,回老家寻娘亲去了。

当发生在眼前的悲剧,不再是口耳传说、不再是文词载录,而是血淋淋的事实时,所有对金戈铁马的向往,在一刹那间就彻底崩毁了。懵懂的我,终于拨开一层层历史的雾霾,正眼对上了柴、米、油、盐生活的琐碎,认真去体会小人物心底的缠绵,进而努力想描摩他们的平凡,以及不凡。

开始写作之后,我用中篇小说《老张们》,向画梅的蒋老师、扛大棺的田叔叔、卖豆浆馒头的老吴、为小学生做牛做马的工友王伯伯、以及道班里的老黄、老蔡、老李、老刘、老宋……致上最虔诚的敬意。他们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都是被战争千刀万剐的伤心人;也是埋没在青史中,永远不会被提及的无声勇者。

后来,为了撰写长篇小说《待宵花》。我用半年的时间,周周去山村里,采访双眼失明、左耳失聪、半身遭火吻的台湾充员兵:阿禄叔。八十多岁的刚毅老人,带领我一步步穿越时空,重返1958年八二三台海战役的现场,感受了「金门厦门门对门,大砲小砲砲打砲」的惨伤。

为了挖掘更多的史实,我也采访了多位八二三的老战友。每当述及死伤的壮烈、袍泽的情义时,虽然事隔一甲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依然泣不成声;而进行田野调查的我,也几乎是「泪珠与笔墨齐下」了。

然而,访问阵亡烈士的遗族时,情况却有了极大的不同。尽管丧父的孤儿已年逾花甲;守节的寡妇也高龄八十多、甚至九十几,但谈及血泪涔涔的往事时,他们往往都欲语还休,不重不轻的带过;偶而眼中噙泪,却似乎已经风停雨歇、不伤不痛了。

庸碌如我,绝不相信这是「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反倒觉得是──太伤、太痛、太腐心蚀骨了,孤儿寡妇们只好挖个洞,把往事深深埋了进去,不敢去碰触、不愿再揭开。因为,一家的顶梁柱虽然折断了,日子却总要过下去。倘若不用肉手掌去撑、用肩胛骨去顶,屋瓦就会一块块掉下来,砸死明天!

五六年内,我访问了好几位遗孀、遗族。我残忍的挖、无情的掘、就是要打开一道又一道生命的封印。我深怕埋久了、藏深了,一切就消失了、无声无息了。人们也就认定──他们真的不伤不痛了!

年华虽然老去,往事镌刻于心底,怎可能不伤不痛呀?

当我采访「断指婆婆」:许李木珠女士时,姊姊已重度失智。其胞弟李威毅说:「姊姊二十岁出嫁,隔年,丈夫却阵亡在金门;腹中的胎儿才七个月。为了活下去,只好干尽各种粗活儿。在铁工厂当压模工时,竟被大钢板铡碎了四根手指头。好不容易,把遗腹子拉拔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婚礼前一个月,儿子却车祸身亡。这几年,老了,又逐渐失能、失忆了。我不忍心看亲姊姊孤苦伶仃,变成翻捡垃圾桶的乞丐婆,就把她接回娘家来照顾。」

当一生的惨痛被弟弟述说时,断指婆婆茫然的眼神仍然飘忽着,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可是,每一听见丈夫许玉峰、儿子许瑞益的名字时,她却会瞬间回神,咿咿呀呀的四下找寻。那种凄然又热切的表情,好像是在问人、更像在问苍天!最后,弟弟下了总结论:「姊姊的一生就是不断的『失去』:失去丈夫、失去手指、失去儿子,每一样都是折磨;上天给她唯一的恩典就是──失忆。」

采访后,我陷入了深沉的哀思。怀疑用写作来补缀历史的理想,是不是在自我催眠?更何况「历史给人类唯一的教训,就是:历史不可能成为教训!」于是,意志脆弱的我,好几度想放弃,不敢再触摸八二三的斑斑血痕。

是「阿骂(嬷)与小猴儿」把我从困惑中拉了出来。一位是开朗健谈的战争遗孀、一位是青春无敌的娉婷少女。她们总是不闪不逃、有哭有笑,坦然面对家族的悲欢、也迎战现实的逆境。访谈这一对祖孙时,我瞻望到朝阳灿烂、也沐浴了暮霭慈晖。是她们对时代的宽容、对人生的从容,重新点燃我创作的火苗,让我体悟到不忮不求、一步一脚印的必要。

从前吟诵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时,总觉得哀感顽艳,悲切入魂。但是,认识了遗孀吕陈气女士,才知道支持她挺过死亡荫谷,让家族开枝散叶的,就是这缠绵悱恻、不离不弃的春闺深情。

初访吕妈妈,她拿出了第一张照片:十八岁的她与恋人吕松全相依偎,拍摄于一棵枝桠苍劲、寒梅朵朵的大树下。第二张照片:十九岁的她,一身白纱礼服,挽着西装革履的二十一岁郎君,成为恩爱的结发夫妻。第三张:一帧英俊潇洒的空军独照,上面标写着「吕战士松全遗像」──原来,新婚才五个月,丈夫就被征召入伍。一九五八年,中秋节的深夜,丈夫搭军机出任务,却永远消失在金门料罗湾的上空。那时,女儿丽慧出生未满三个月。

泪水虽然模糊了访问人的视线,却仍大胆的许下允诺:「吕妈妈,我会带您重回初恋的地方;我要替您找到那一棵梅树。」于是,我在梅山公园里,「众里寻树千百度」。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六十多年前的爱情见证。当吕妈妈重返旧地,在繁花如锦的老梅树下哀哀凭吊时,我和丽慧姐也泪眼对望。她轻轻颔首:「妈妈终于圆梦了!」

自古以来,所有的战争都是野心家挑起的。历代青史也只忙着歌颂「一将功成」,彻底忽略了「万骨枯」;更不会顾及「万骨枯」的背后,连系着千万个家庭的破碎,有千千万万个父母、寡妇、孤儿在暗夜里哭泣!

悠悠六十四年过去了,八二三阵亡烈士的遗孀,目前只剩下十几位。丈夫用生命来捍卫台湾;遗孀用一生的青春来见证爱情、护守家园。百无一用的书生,只能用《春闺梦》向这群伟大的女性致敬;并衷心期望:充满爱与关怀的宝岛台湾,不要让她们继续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