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都到哪去了?因標準化制度而消失的德國蘋果

随着苹果的脚步 © 路透社 在全球化的时代,产品满处跑并不是新鲜事,迁徙本身对苹果来说,更简直是基因里的既有。「由苹果看世界」,这句话在今日脉络里已经连向各种歧义...

倘若以「苹果」作为关键字,我们可以联想到多少东西?

但凡我们提到苹果,它除了是可食果实,烘焙的好朋友(咳),也经常与文化象征和各种名人轶事相牵连——不过梨子在汉语文化圈比较有名(孔融表示......)。苹果,它在希腊神话与圣经创世纪里担当要角,牛顿的苹果则揭示了古典物理世界的开端,而苹果电脑的问世,使得电脑个人化、普及化的进程大步向前;如今,iPhone背板上的苹果标志对许多人而言,比物质的苹果更为熟悉——拿「apple」或者「苹果」喂进搜寻引擎,头几条搜寻结果,不是苹果公司就是苹果日报。

「由苹果看世界」,这句话在今日脉络里已经连向各种歧义,苹果在象征、内容、形态各个层面也在不停变化,我们在苹果这个名称之下并不见得能够看到预期的对象,苹果作为一种具体存在的物质在我们的认知中究竟还有多长时效?

且容我回到生活层面。苹果对于台湾人而言,一开始非属日常,甚至是某种情境之下的仪式用品:由于苹果并非台湾原生种水果,乃是在1958年起先后自国外引入六十余品种,栽植试验后才逐渐普遍,于是台湾早年苹果多自日本进口,其舶来品的稀有与昂贵常用于探病的礼品,以表达祝愿病者早日康复的心意;又为求送礼美观,进口来的日本苹果往往个头甚大,表皮亮滑,尤以富士苹果为美。除了日本苹果,另有从美国进口的五爪苹果,也有一定的市占率。

柯宾尼安的苹果 © 维基共享 神父柯宾尼安研发的KZ系列品种中,KZ3至今仍有栽植,且自1985年起以「柯宾尼安的苹果(Korbiniansapfel)」闻名于世。

几十年来,台湾人无关探病而食用苹果的频率也提高了,然而在水果店——尤其是医院旁的——依然总是看得到包装精美的舶来苹果礼盒,同为富士,来自日本、美国、智利、纽西兰,应有尽有任君挑选,只是我们心中仍为那往往舍不得吃,因而放得太久、尝起来松软汁干的日本富士苹果,保留了一个特别的位置。

而当我们在其他的脉络下看待苹果又会是如何呢——在欧洲,暂且不论文化史及艺术史里头的苹果,多年前在德国非连锁的有机商店,我首次看见尺寸只有三分之二个拳头大小、表皮略为粗糙、偶有虫蛀、形状甚至呈扁盘的富士苹果。它刷新了我对苹果的印象(滋味也让我难以忘怀)。它们跟一般连锁超市的苹果长得不一样,口味不同,种类也不一致,仅在特定时节供应,但是我当时还未对造成这些差异的原由为何有太多想法。

事情的第一个转捩点在2012年的卡塞尔文件展(哎呀今年文件展又要来了):当届承袭自博伊斯(Josef Beuys)以来的「植树者」主题,是以艺术总监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特意将德国传奇的「苹果神父」——柯宾尼安・艾格纳(Korbinian Aigner,1885-1966)的苹果,也列为展出作品之一。

农夫之子柯宾尼安・艾格纳 © TUMcampus 他与他的苹果们。

笔下的苹果 © dOCUMENTA(13) 卡塞尔文件展 艾格纳神父规律地在明信片大小的纸板上,以铅笔画下不同品种的两颗苹果。

展览中的苹果 © Kevin(CC BY-SA 2.0) 2012年的卡塞尔文件展以「植树者」为主题,展览中将「苹果神父」的苹果,列为展出作品之一。

农夫之子艾格纳在成为教士前,已对苹果有高度兴趣,在教会公务之余,他便热衷于栽植果树并辅导有兴趣植树的民众。在苹果之外,艾格纳的生平因反纳粹著称:当年他因为发表了批评纳粹政权的言论,而遭逮捕监禁,并被送至达豪集中营,劳役之外他持续栽种苹果,甚至培育了四项新品种,命名为KZ-1~-4。「KZ」即是「集中营」的德文——Konzentrationslager——的缩写)。KZ系列的品种中,KZ3至今仍有栽植,且自1985年起以「柯宾尼安的苹果(Korbiniansapfel)」闻名于世。

因应文件展,作为展区之一的卡绍尔公园(Karlsaue)内,栽种了一颗柯宾尼安苹果树,以悼念达豪集中营内的悲惨往事。同时艾格纳神父的402幅苹果水彩画也由慕尼黑科技大学同意出借,于主要展厅展示,铺满两面白墙的苹果画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

仿佛他的日课,艾格纳神父规律地在明信片大小的纸板上,以铅笔画下不同品种的两颗苹果(有时只有一颗),并用水彩上色,留下了近九百种苹果的样貌。除了感佩他专注坚毅的热情,细腻翔实的描绘,更震撼我的是在一九三〇年代苹果种类竟然有这么多。

达豪集中营 © 美联社 作为展区之一的卡绍尔公园内,栽种了一颗柯宾尼安苹果树,以悼念达豪集中营内的悲惨往事。

集中营的苹果 © 美联社 艾格纳因反纳粹而遭逮捕监禁,并被送至达豪集中营,劳役之外他持续栽种苹果。

这次的经历彷若一颗种子埋在我的心底,那时自然还不晓得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当我2013年去到义大利北部的杜林,有了再一次的类似体验:我偶然发现杜林大学竟设有「水果博物馆」(Museo della Frutta),其主要馆藏系十九世纪由知名匠人暨科学家Francesco Garnier Valletti (1808-1889),翻铸的上千个蜡制模型,其中以苹果与梨子(不是孔融的梨子)的种类最为丰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前往参观,又是大开眼界:着了色的原寸蜡制模型惟妙惟肖,连斑点或病虫害痕迹也保留下来。

无独有偶地,杜林水果博物馆内也收藏了超过七百种的苹果模型。

相对于上述两种专业收藏,我在超市所看到的苹果种类,甚至不到他们的百分之一,这让我惊觉习惯现代超市生活的消费者们,对苹果的认识真是极其有限,因为能看到的选择就是那么少——不过同时有些消费者也会另谋生路,例如,所谓自家后院无农药、随便养随便长、太多颗采不完、半买半相送的苹果,总是听起来很有吸引力。

即便不从最末端的消费者角度,而是根据德国食品与农业部于2011年颁布、2013年修正的〈欧盟蔬果行销基准施行细则〉注1来看苹果种类量的差距,其附录登记的苹果种类,虽有三百项,但也和七百种、甚至九百种有倍数之别。

不到一世纪,苹果生态的变化居然这么大,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苹果种类锐减?

消费者的苹果 © 路透社 相对于博物馆上百种的苹果收藏,我们在超市所看到的苹果种类,甚至不到他们的百分之一。

大方向说来包括以下成因:(一)空气、水源、土壤等各式污染;(二)全球气候异变;(三)农业的工业化;(四)鼓励贸易全球化的政策。

其中后两项与人为操作直接相关——为求产量大幅提升,农业机械介入生产流程,同时农人也策略性地育种,只种植少数对水、肥料和农药反应良好的作物品种;又若在大面积土地上仅栽种单一品种作物,则该品种将对新的病原体或害虫缺乏抵抗力,增加作物并发严重病虫害的机会,因此必须大量施用化学肥料,然而这将会改变土壤中的微生物生态,使地力受损。

此外,国家为促进贸易的最大效益,制度上多有相应配套措施,这些法规也多少影响了农人的判断,使他们在栽植之初,便筛掉了不易满足重重规范的作物品种;而一些栽培技术的使用,也破坏了原本的生态平衡,造成生态环境无法复原的破坏,亦使生物多样性逐渐遗失。在此我想着眼制度对苹果生态的影响。

先前提过,德国陈列在一般连锁超市与在有机商店的苹果不尽相同,造成其差异的潜在原因,可从欧盟对蔬果贸易的施行细则看出端倪:在苹果这个子条目里,系以提供消费者新鲜可食苹果为前提——工业加工用苹果不在此限——规定以下校验项目与其相应标准。

首先是规定苹果的品质:为了确保苹果本身便于包装、仓储、运输、能顺利抵达展售点,可贸易的苹果必须完整、健康、清洗干净、无病虫媒附着、无病虫害痕迹且果肉未受损、除了富士苹果外其他苹果必须没有严重的水心病变、表面湿度不能过高,并且无论闻嗅或品尝都不能有异味。苹果的成熟度也是受检验的品质标的,其表皮色泽、形状、直径、重量、糖度皆受到严谨的规定,并根据上述规范再将苹果分成三层等级。

供应商的苹果 © BB Obst gmbh 为了确保苹果本身便于包装、仓储、运输、能顺利抵达展售点,可贸易的苹果必须完整、健康、清洗干净。

受规范的苹果 © 欧新社 苹果的成熟度也是受检验的品质标的,其表皮色泽、形状、直径、重量、糖度皆受到严谨的规定

再者规定苹果的尺寸及其拣选标准:可根据苹果截径大小或者重量来分尺寸。

第三规定苹果的良率:其中规范了品质和尺寸的容许率。

接下来则是关于苹果装箱及展示的规定:一是规定每一单位包装内的苹果,无论来源、品种、质量、大小(假如是依大小来分装)、成熟度都必须一致;二则规定用于贩售的包装,须能妥善保护内容物且净重不超过三公斤,至于黏在苹果上的标签,摘除后不能有残留,也不可以损伤果皮。

最后是关于标示的规定,每件包装都必须在其一侧以可清楚阅读的字体,标明以下讯息:一、鉴识资料:包装者以及/或者发货者的姓名与地址;二、货品种类:若包装不透明,须标明「苹果」及品种名;三、货品原产地:标示原产地国、栽种地区,若是混装也必须标明各品种及各原产地;四、买卖注意事项:苹果的等级、尺寸或数量须明白标示。五、官方标章:可自行决定标示与否。

自这个巨细靡遗的施行细则颁布后,有机商店的苹果供应商也必须受其规范。我们或许可推知,一些独立小农不见得能够,或者愿意负担为上述繁复检定支出的种种成本,因而选择退出第一线的产品供应链,导致市面上苹果的品相差异越来越小,种类也变得更少。

于是,我们看见乡间苹果无人采收尚飨天地,而连锁超市的苹果不仅种类有限,价格还逐步上涨没边没沿。甚至,市面上全年供应的苹果多来自西班牙、义大利甚或智利、阿根廷的苹果——苹果占德国全年水果生产量80%,本土苹果却不是时时可见,那么德国的苹果去了哪里?

来自《巴黎气候协议》的苹果 © 路透社 多重因素,如空气、水源、土壤等各式污染、气候异变、农业的工业化或贸易全球化,都对苹果生态产生剧烈变化。

博登湖苹果园 © 欧新社 位于德国南部腓特烈港(Friedrichshafen)附近的苹果园。

由于宁可节约储放所需的开销,除了当令,贩售于市面上的德国本地苹果相对少见,不合法规然而滋味丰美的苹果,则多半煮成果酱,拿来烘焙或酿酒;部分以有机农法栽种的苹果,收成后被压制为果汁,外销到欧盟以外的国家,例如台湾。现在倘若不拿苹果送礼,有机苹果汁也是一个好选择。

在这全球化的时代,产品满处跑并不是新鲜事,迁徙本身对苹果来说,更简直是基因里的既有——根据牛津大学学者以分子生物学方法所作的检测,最古早的苹果发迹自现今的哈萨克,经人兽传播,约于五千年前辗转抵达中欧。当初它来到欧洲也是个舶来品,千百年发展下来,苹果在德国境内竟前后繁衍出为数两千上下的新品种。

尽管苹果目前实际在果园栽植的仅有25种,市面可见的种类更少,它依然荣登德国国民最爱水果第一名:2012年,每个德国人一年平均消耗23.5公斤的苹果,香蕉12.1公斤,葡萄5.2公斤注2,远远把第二三名抛在身后。

平心而论,苹果在德国开枝散叶,人气又旺,文化艺术面上也频频曝光,真可称它移民急先锋,安身立命多少世代除了科学家没人质疑挑剔它出身。然而苹果既是如此具有高适应性的经济作物,大航海时期以降随着探险队走透透也不意外。至于苹果行脚新大陆会是怎样波澜壮阔,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编按:说好的食谱呢?)

催稿之余 © Ingimage 编按:说好的食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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