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身体的声音外一章

图/邓博仁

1. 并不很久以前

1998年秋天,我和曹又方站在落矶山脉最深的峡谷玛琳峡谷(maligne canyon),松林步道旁即是深达数十公尺的峡谷,较窄处几乎快看不到河水了,即便大太阳的天气,阳光也照射不到峡谷深处,眼下是类似一线天的景观,只不过不是往上看天空,而是往下看河流。

我们在看什么呢?望进峡谷深处的目光似乎无处投射,感觉是时光在看着我们,未知的远方时光。

因着副刊编辑工作之便,常有和文学相关的旅行,譬如以文学为名的采风活动,在1990年代以后,两岸的交流通畅,这类的文化交流对于两岸互相认识一定有相当的影响。这些大多由报纸副刊或文艺团体发起的交流活动中,除了游览参观之外,通常也会应景地安排一至两场两地作家的座谈,在这类活动中,交流的文人可能只有这一面之缘,很难留下深刻印象。一趟十天或两周的旅行,让我觉得有意义的反而是和在国内也许并不熟、或是一年难得见上一面的作家朋友,因此有了密切而记忆相连的旅行。

那次和文友们走访北美,是由时任《中华日报副刊》主编应平书召集,难得队伍拉到重洋外的枫叶国。回来之后,冰原大道的惊奇景色却愈来愈鲜明。那本《一生必游的500经典路线》,听说是一本很热门的书,刚好在图书馆看到,便翻阅一下,乘风扇船漫游艾弗格雷兹沼泽、印度南部克拉拉回水之旅、桑波号北极圈破冰之旅、南乔治亚岛沙克尔顿穿越之旅、温莱特横跨英格兰海岸健行步道……每一条经典路线都让人心向往之、却又觉得是那么难以达成的梦想,别说500,一个人一生能经临几条路线呢?但在北美这趟交流旅行我终于看到一条经典大道──冰原大道,是我曾经游历过的景点。冰原大道之所以经典,因为「在这趟旅程中,你有机会就近欣赏一般陆路无法看到的景观,冰雪覆盖的嶙峋山峰,海拔大多超过三千三百公尺,耸立于清澈的湖面之上,亚高山带的原野开满了野花,而草木不生的冻原,即使在仲夏仍随处可见白雪覆盖地面……」我们正凝视着的玛琳峡谷也是其中的著名景点。

景色固然称得上经典,但那趟行程萦绕不去的却是和曹又方在玛琳峡谷找洗手间的回忆。

曹又方很少参加这一类的活动,久居海外回国不久,和文坛的人来往不多,以她的年纪和经历也算大老身分,很自然和同行文友走不到一块儿。由于她参加过副刊办的几次活动,和我相对较熟,整趟行程中经常同席同行。行程走到玛琳峡谷,导游介绍完景点特色,指点方向后,便让我们自由活动,闲逛间曹又方突然觉得肚子不适,为解释不适缘由她说了句:「肚子涨涨的,大概生理期快到了。」

我陪她在山林细泉中寻找可以解手的地方。虽然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我对女性生殖系统的认识大约只有国中卫教的程度,至于疾病,那更不是我这年轻健康的身体必须去理解的事物。心中虽闪过一个念头,她这个年纪还有生理期,正常吗?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没有细究。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行程结束回台后,她便在医院里检验出罹患晚期卵巢癌。根据我在旅途中共处的经验,曹又方是非常注重养生的人,她不烟、不酒、不喝茶和咖啡,只喝白开水。透过报导,我也得知她早睡早起,作息正常,每天进健身房,每周打三次羽毛球。她饮食清淡,一向奉行「少油、少盐、无味精」的烹调政策。这样养生、勤运动又注重饮食的人,怎么会生病?而且一发现时已是晚期癌症。

她分析自己得病是来自三种癌症性格 1.压抑情绪 2.武断批评 3.紧张大师,曹又方是个过度消耗自己的人,作品非常多量,类型也广,个性独来独往,每天行程紧凑,对己对人要求甚高,又非常注重形象,以至天天活在压力之中。加上她有长年便秘及更年期服用荷尔蒙都是她罹癌原因。她生病后检讨反省自己,能面对接纳它、处理它,放下它。之后写了两本书,一本是写她生病过程,书名《淡定与积极》,一本是写她病后食疗。

她生病后我不好打扰她静养,较少接触交往,在手术及化疗之后,效果不错,曹又方又出来参加文友的活动,在「中国妇女写作协会」大会上,有人提议她来接理事长,但她对自己的身体有疑虑,我一时冲脑脱口而出,「你接吧,我来帮你」。改选后她果然当选2001年第15届妇协理事长,而要我接秘书长,我也只好从命。

可惜她当选后不久,距离第一次开刀两年半后癌症复发,她又经历一次大手术,出院后经常到美国或中国大陆求医及追随气功师傅,待在台湾的时间不多,这三年任期几乎是我一个人身兼理事长和秘书长。她当选后出版的作品,在作者介绍的地方都会写入「中国妇女写作协会理事长」的经历,可见她也珍惜自己走过的这段路。

2002年岁末,曹又方举办了生前告别式,她希望能在生前就听到好友们要对她说的话,现场贵宾很多,气氛感人,我默默坐在会场后端,聆听许多影、歌、视、文艺名人谈她精彩而美丽的人生,我和她相处的一小段人生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然而却在多年后产生了意义。

2.倾听身体的声音

离开诊所时,路上行人稀少,亮晃晃的阳光像一大匹白纱毫无遮掩地撒下,明明这么好的天气,我却打了一身抖索,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窜上头顶。那一向冷静自持的S医师,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乱了心神,还要我到诊间外稍候,待他开立转诊单。

「怎么确定是恶性的呢?」

「因为肿瘤的边缘不规则,而从有腹水的情况看来,已经穿透肿瘤,跑出去了。」

这位社区医师总是能用最浅显的语句让患者明白,但这次他可能也看到了凶险处,竟慌得连开立文件的费用都忘了收。我走出诊所,回望这间照看了我四年多的诊所,无意间捕捉到S医师眉间紧蹙的忧心,他仿佛已经看到我那被指定的人生课题。

发动车子前先发了几封讯息,告知家人及少数几位好友,讯息标题是:轮到我了、被癌症时钟敲到了。

翻越半个台北从新店到南港这家诊所看诊,不嫌麻烦的原因是我自己掌握方向盘。我性好自由,方向盘一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如今,和疾病相关的第一个念头,它即将剥夺我的自由,就从掌握方向盘开始。

车上高速公路,从士林交流道下,走通河西街转接洲美快速道路,这片原先陌生的地域是来淡江教书后才识得的,有段时间系上资深的前辈教授下课回家常搭我的便车,两人都有空时,也会共进晚餐。前辈是出名的美食家,因而也多识了几处不错的餐厅。这条可以避开塞车大道的滨河捷径便是在她指点下行进的,她说起当年淡江中文系草创时的故事,还没有个人研究室,午休时间就在系办公室拉起一条布帘,男同事一边女同事一边小睡片刻。而平日没车代步的她,有段时间朋友出国,托她管理车子,于是她每天下班时扮演交通车司机的任务,把系上男同事送回家。这么久远的事,对我这个资浅的淡江人来说,真像神话故事。

不知怎的,竟突然兴起,下次再行驶在这条路上是何年何月的念头。这是一种末日感吗?只是末日未到之前,目的地仍会先行抵达。

进到研究室,下午一点有课,我是个任何事都要提前做好的人,担心接下来可能会被就诊时间卡住,得先把急件处理好送出去,这也是我先生在电话中要我直接回家学校别去了,而我无法听从的缘故。

2019年2月我曾写一篇脸书贴文〈倾听身体的声音〉,内容写的是我过往两次不觉得有压力而身体有状况的经验,内容如下:

「千禧年前,接了一个工作之外的任务,写一本传记书,因为写作的形式和平常采访报导并无不同,除了截稿时间稍微紧张了些,但在传媒工作,赶稿是常态。我把工作量略做分配,认为应该可以按部就班在期限内完成。才进行没多久,非常奇妙的,每天晚饭后过半小时,就觉得胃部似有石头压住,不舒服地闷重。当时还很年轻,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要平躺下来,休息个把钟头才稍稍缓解。在报社对面内科拿药,医生开了简便的胃药,一个周期一个周期吃下来,有时好,有时不好,直到医生说,这一次的药吃完若没改善,建议我去大医院彻底检查。幸好当时书稿已近尾声,竟然在书稿交出去后就不药而愈。后来我才想起发作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正是我收拾好厨房,准备开始写稿的时候。

「同样的事在我写博士论文那段时间再次发生,每天在电脑前工作,一边吃着医生开的胃药,一边想着,到底是要喝咖啡让脑袋清晰,还是不喝咖啡让胃轻松?我其实觉得我的博论内容熟悉而能掌握,对我来说并非太困难的事,但也是要到完成初稿而胃疾同时消失,才终于确定仍是那莫名的压力作祟。

「最近几年胃患并未来犯,我肆无忌惮地喝咖啡,以为生活舒心惬意,这次身体却换了个方式来警醒,果然不能随心所欲,还是要倾听身体的声音。」

这次身体提醒我的不是胃,而是生殖系统。更年期后我定期去两个孩子出生的医院找早年帮我接生的妇产科Z医生检查,他说我有许多小肌瘤,我还问为什么会长肌瘤?Z医生的回答很有趣,他说:「子宫不长孩子就长肌瘤啊!」还说,建议我开刀拿掉,避免后患。我未有开刀经验,两个孩子都是自然产,突然要开刀,听起来也不是个小手术,当然无法立即决定,我说让我考虑考虑。朋友介绍我去寻求第二意见,找了一位有点亲戚关系的医生,虽然远在南港,但我希望是能设身为病人着想的医生,而不必为了考量医院或个人的利益过度医疗。这位原本也在大医院现主持家庭诊所的S医生检查之后说,更年期后的良性肌瘤不必开刀拿掉,变化恶性的机率也只有2000分之一,定期回诊紧密观察即可。有S医生顺合我意的第二意见,我当然乐得不理会Z医生的建议。」

上头这篇脸书贴文,是因某天在S医生的诊所定期检查,他觉得似乎子宫内膜较厚,S医生认为我这个年纪这样的厚度不正常,要我去大医院进一步检查,我回去找Z医生,照了超音波后,虽然认为只是一次偶然的排卵,但Z医生又建议开刀拿掉肌瘤吧,免得被威胁,一颗心总是悬着。我想想也对,于是预定了农历年后放完寒假的开刀日期。只是临开刀前,查了一些资料,也问了曾动过相关手术的朋友,都说开腹切除子宫是个大手术,没休养一两个月是不可能恢复的,意思是我想在过完年后请两个星期假去开刀然后回到工作岗位是不成熟的安排,于是我又去看Z医生,把开刀日期延到暑假。没等到暑假,因为又去S医生那儿看诊,S医生说内膜厚度正常,肌瘤追踪即可,更年期之后会慢慢缩小的,于是我就把开刀这件事丢到脑后。

如果如果,当时我动了这个手术,我的人生课题会不会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