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生
图/邓博仁
你见过蛆吗?
那乳白细小、无肢无足的躯肉,从某处潮湿无光的所在,依凭着残余的肉渣湿气,孵化成无三观的卑微肉体,群集于某处静默阴暗的表面,簇拥着一点点温暖而生长成形。
人常言「偷生」,来形容蛆的存续,仿佛它原来就无存活的资格。然而,某些暗不见光的时刻,某些绝望颓丧如身陷泥泞的时日里,也许,蛆比人更适合生存。
那段并不算短的时间中,我习于与蛆为伴。闷热无风的地下室,垃圾袋总是塞满灰尘、剪落的断发、未洗净的便当容器、喝剩一半的咖啡、濡湿泛黄的烟蒂;憋急了的时候,W疾疾掩上店门、嘱咐我看住店内有无来客,随即匆匆解开裤裆、急就章地往袋里泛撒温热的黄色液体;或灰黑或白稀的发团富含蛋白,混搅着食物的碎渣和人体的残余,混杂结块,便是一方湿润营养的黑暗沃土,成为适宜蛆们壮大的偏安之地。
仅约三坪的地下室,是W独裁的袖珍国土。W所讲究者,包括维生之用的剪器刀具、一面落地全身镜、一把黑色皮面剪发椅、及一橱摆设了各类塑发瓶罐的贴木立柜,其余的,就像一般独自开业的小店,身兼店主与员工,W既无暇整顿,也无意上心。于是,墙角椅脚周遭尽是扫不净的发屑;墙面水泥剥落,袒出一块块灰泥像有害的伤疤;垃圾在店面后方堆积月余,乏人闻问,蛆们便在其中滋养生息。
与W的关系发生在夏天。我穿越仲夏炎溽仿佛凝固的炙湿空气,凌厉而煽情的午后暴雨,暴戾而独裁的烈阳,日复一日无畏曝淋地去店内寻W。笔电匍匐在包包底部,勒得肩头一条条红痕,其内的字因暴雨打淋而湿濡。我在昏暗得照不出影子的地下室敲打键盘。银色的老笔电因装满字句而愈发沉重。我坐在遍地碎发之中,水泥地面的残发因长期受湿气蒸馏,已与凹凸坎坷的地面融为一体,怎么扫抹都无法铲起分离,感觉自己敲下的字也纠黏为缕缕丝线,如破碎的蛛网,情感的陷阱。
此地阴湿幽茫、天日不见,最适宜虫卵孵化,万足舞动。W是极其惫懒于清理环境的,谁也没明说,清扫的责任便自然不过地归属于我身。我总是抢在垃圾车驶来前、动手包扎数袋累积了一整周而沉如尸块的污物,袋内尘发厨余交欢无顾,塑料袋面上覆以数百尾蠢蠢攀爬、屈伸蠕转的雪白蛆身,像来自异星球的细小花瓣,簇拥着而呼吸,而吮食,而绽放。
初见蛆时,怕极虫虫的我不由得跃出满身鸡皮疙瘩。栗栗索索地套上乳胶薄手套,弯身憋住呼吸地快速攫起袋口,袋角处漏下几口浊水,几粒白蛆顺势流下。为了断绝蛆的孳衍蔓生,每隔数日,我便独自趋步店内最阴湿不堪处,攫住数袋已然发臭腐朽的物什、直奔楼梯穿越马路、祈候着清洁队降临,将满袋满谷的蛆重重扔入车厢,仿佛有了片刻短暂而苟且的清净。
有蛆处,如常亦有雨。暮昼混居的黄昏时分,桃艳色的垃圾袋映着暧昧如水的晚霞。我放下垃圾袋,腾出一只手点起烟,正值下班放课时候,人如蚁蛆,挤兑拥蠕于暮色的囚笼。
逢倒垃圾的时段,W总是忙碌着的,总有几个客人忘了预约就临时擅入,沙发座上总有几颗毛躁的头颅亟待修缮。W操舞着剪子,眼角瞥见我挂满垃圾的狼狈身影匆促冲出店门,礼貌性地点点头:「拜托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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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摆落蛆虫附身的日子,确实教人悲观。杂志社的工作贪婪地吞吃掉我几乎所有的体力和心神,我一边心急如焚地写着一封封永无止尽的Email,一边计算下班后搭车抵达W店里的时间、一分钟一秒钟地掐在手心捏算,算得准确无误,便能赶在垃圾车吟哦响乐之前,冲进店门后头扫顿攫整那积累成丘的废物残发,一股脑统统塞进袋中、提袋掷进垃圾车裂张的铁盆大口。
我扯下乳胶手套扔进车内,烧起一只烟深而疲惫地吮着,心中满溢着不解与困顿:身为一名爱人,一个妻子,这就是对方心底我所能给予的、最辉煌的贡献了吗?
我一口接一口吞吐烟雾,烟白如恶潮将我一把攫住,带往夕阳逝灭的黑夜。
我曾问过W:「我来你这里帮忙之前,你都怎么倒垃圾的?」W耸耸肩,露出一贯的无邪表情:「就趁客人来之前,赶紧扔一扔啊!不过,最近客人比较多,我也没办法嘛。」
我无话可说,惟能夜夜与蛆共舞。为了克服对那细小肉身的庞然的恐惧,每一次为W倒垃圾,我都当成某种试胆练习。利用垃圾车驶来前的短短数分钟,我蹲跪着好更趋近蛆群聚集的袋身,直视蛆们的生养伏息;那缓慢屈张的乳白细线,一小吋一小吋地,沿着袋身的皱褶,笨拙而迟缓地探觅着某一道可供隐蔽藏身的折痕,或紧攀着薄薄一层粉红塑料,吸吮袋口滴漏的腐米残汁;发酵腐败的蛋白质混溶温热的湿气,构成蛆之生存的关键养分。
我紧盯着灯下的蛆尾拖沓着无数柔软细小的阴影,那钝缓的姿态几乎像是漫不经心,在昏暗光线掩映下,竟有了几分不忮不求的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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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如此,我一次比一次地更明白了蛆:蛆善攀附,常蠕行,懂得妥协,闪避危险。我想着,人一辈子,岂非也盲目如蛆聚,漫无目的地向四方漫散地钻动;紧紧地将自己钉在某张名片或某个确切的名衔上,为了续存而咽着滋味不明的碎肉残汤,扭动着微小易碎的肌肉拚命地爬行、以逃避迫在近处的威胁。
人和虫蛆,其实并无本质的差异,仅有表相的不同;往往,蛆还是更甚一筹的。蛆无喜怒,无色无面目,亦无宿命的悲凉。人身有限,命数无常,不过一具棚头傀儡,凭借一线侥幸巍巍度日。
W见我每天下班后脸色灰败、疲惫如死,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如果工作那么不开心,干脆别做了──我忙了一整天,不是为了看见你这张脸色。」好几番好几番地,他不耐烦如是吼道。W的愤怒教我战栗,我缩起膝盖和手臂,将自己蜷曲成一只巨型蛆身,不言不语地抿着眼泪,等待他脾气褪去、冷静下来,他伸出手臂哄抚我,我复从一条蛆变回一个人,朝着那张背光而表情模糊的脸,勉强挤出笑来。
为了让W高兴,我提递了辞呈。无业一身轻的我,原本打算安静憩息好一阵子,却意料外地被严重的失眠疾厉缠身:一个个光线稀微的夜晚,联缀串缝起来,犹如一幅窄黑冗长的画轴,轴布上乱笔画写着焦躁、疼痛和晕眩;吊诡的是,肉身愈苦,写字的欲望反而愈发激烈涌动起来。每晚当W熟睡,我蹑手蹑脚地离床,打开笔电萤幕,将每一寸空白画满如虫身般婉转伸屈的语言,直到天光放明,才耗尽力气地将自己搬上床褥,深重的疲惫使我被意识的乱码迅速淹没,灭顶于无光的梦境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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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茧而为蛆,注定昼短苦夜长。过午方睡,醒来往往已近黄昏。我撑起酸疼不堪的身躯,草草换上外出服,便直奔W的所在。一进店门,以最快的速度扫起高高一堆杂色落发、忍着满心战栗,将发丛和W吃剩的便当饮料等物事,使劲塞进富含水分与蛆的垃圾袋、快速绑紧袋口。傍晚的雨挟着邪雾恶露降临,淋得来往行人面目模糊,我和蛆一起承受着寒冷,颤抖着被雨水打湿的躯体,而垃圾车就要来了。众蛆悬吊的袋身彷若生满小疣的头颅,散发着腐烂和败坏的气味,我将那蛆生遍野的首级尽数扔净,任它们被垃圾车的钢牙铁龈碾压搅碎,永世不得超生。
和W分开之后,接连许多天连绵不绝地淋漓着雨水,冰冷的寒气渗进身体深处,使肌肉僵硬、教心智瘫痪。我连擡手抚摸猫背的动念亦趋近于零,米水不进,噩梦无尽,整个人仿佛一条死蛆,匿身于日光无意进驻的斗室。
所有人—所有人必定皆以为,这一回又是我鲁莽的决策,败坏的躁进。我想到他们已发的议论、将说的话语,恐慌如巨人的肉掌紧紧掐住我失语的喉头。纵然仅仅是下楼去超商买杯咖啡,身处街光之下,我却感到犹如袒裸般脆弱无蔽,总感到背后有不善的视线守候狙击。我心如鼓槌疾起疾落,眼巴巴盼着结帐队伍裁短再裁短,一付完款即逃难似地疾步奔上楼梯,一进家立即锁门上链,好似有甚么人会突然闯入,将我的猫我的书我的衣服我的命扎进麻布袋里尽数卷走,盗窃我仅余的全部—包括我心底疯狂孳长的,乏爱的寂寞。
友人劝我去看医生,为躲避危险,我特意选了W未下班的时间复诊,推开那间以往我们常一起挂号的诊所玻璃门时,我首先眼光逡巡一圈有无W的身影,才颤手掏出健保卡。「你的情况,应该是忧郁症复发。」女医生温和且冷静地回应我语无伦次的自我阐述,俐索地在萤幕上敲敲凿凿,那些我从没读懂的药名,一行行表列着我生而为人的无能、软弱、脱序、妄念与疯狂。
等着药单列印时的空档,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我曾亲暱共处的蛆来──同样地苟活在世,同样地肉身易碎,当你衰弱疲乏至极,身周无物可依傍,人与蛆,其实并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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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得蛆吗?
当人衰弱疲惫到极点,连前进一寸半尺亦举步维艰。困顿,拮据,无以为继,此时此际,人会变成蛆。当你深陷于伸手无见指尖的黑暗,背后废墟遍野,你所能做的,仅仅是憋住气、裸着足掌,向前行过地狱,一步一火莲。而地狱深处,是卑屈孱弱如我辈无可抗命的庞然意志,那意志重复地回照、阐释、播映着我们曾拥抱的嗔恚无忍,愚痴无明,微不足道的万种罪愆,以及灵魂贫弱匮乏之时无可排遣的孤独,竟也逼近永恒。
交递离婚协议书后不久,某日下午两点钟,我挨着彻夜无眠的疼痛腰颈,拎着累积数日份的两袋垃圾,下楼迎抱凌厉的冬意。寒风刮面,吹乱我一头本来毛躁的卷发。突然,不远处有人喊响我的名字。我从手机里擡起头,乍见W跨坐在他的山叶125上,我还来不及反应,W早已沿弯驶去。
W的宝蓝色机车曾领我们去过许多地方。和我不同,W是热衷于往外跑动的那型,每个他休假的时日,我必须安排各座大城小镇的食宿与车票,汇报Google Map的旅途规画,使他高兴。我们走过许多地方,每经过某处,必遗落些什么,而那成为蔽身于无光所在的微小居民的重要营养;那些华灯初上的城镇,那些男女簇拥的拍照景点,在阶梯的暗影、地表凹落处,万蛆蠢动,吸食着游人遗落的賸汤残羹,借以日日壮大,终有一刻,强韧得足以钻穿我们的心。
但我已练习尽量不去想这一类的事情,也不去想每一趟出游时赶车的焦虑、行路的疲惫、应W要求而一次又一次按下手机拍照键的厌腻。我从路边起身,攫起两只25公升的垃圾袋,将无蛆滋生的两包粉红塑胶袋掷进迎面驶来的垃圾车,车身短暂地犹豫、停驻、随后缓慢离去,扛负着众人整周所累积、共谋的不洁和抑郁。而我曾经那么畏惧、践踏、欲其灭死的蛆们,却不过是一场教人心胆战栗的噩梦,隐喻着世上的一切卑小困厄,不过是半场尚未落幕的星翳灯幻,电露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