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实验室: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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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此刻破解不了的谜题,会变成将来的答案

嗨,好久不见。上个单元,在南夏工作室的帮助下,“秘密森林”里的少男少女们走出心灵的迷雾,回到各自家庭继续着他们的生活。这段时间里,林念和她“人生拯救计划”仍在继续,观察员江止语也追踪着每位参与者变化,同时面对着她自己必须面对的课题——

Intro

实验进入第三个月,莫纳的小说终于有了起色。一开始是一个读者,后来变成一群。渐渐地江止语发现,莫纳很少再吵闹着要退出实验。他乐此不疲地将读者留言截图发给江止语,虽然那些留言除了“作者好棒,流泪催更”之外,并无其他新鲜的夸奖。

同一个小组的欧北洋在寒假期间联系到隔壁政法大学的同学,他答应那位同学在新学期之后替他上课签到。这样他不仅可以免费听到法学院的所有课程,还可以赚到数额不菲的代课费。江止语认为欧北洋也许最应该从事的并不是医生和律师,他应该成为一名商人。

欧北洋的主播姐姐简依娆依然每天忙碌着,白天的时候她要去培训学校上课,晚上她会在平台直播。有的时候她会唱歌,有的时候只是谈谈天。欧北洋学习得有些疲惫的时候,会去直播间为简依娆刷礼物,但他从没有告诉过简依娆这件事。

这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按照实验进度在努力前进。与此同时,其余的两个人——杜若和童鹿远,却一直停滞不前。杜若计划参加年底的注册会计师考试,可她迟迟没有开始复习。一月的时候,她要整理房间置办过年的用品;二月的时候,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过年。如今三月来了,她将大儿子送去幼儿园,一个人照顾小儿子的起居饮食,家里终于清净了。她告诉江止语她准备好了,江止语只说,“好的。”

而童鹿远,一直没有出现。

第一场

这天下午,江止语忽然接到一通陌生来电,一个女人优雅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小语啊,你好,我叫柴子牧,是童鹿远的妻子。”

江止语忙答道,“柴老师,你好,我听说过您。”

“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柴子牧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自己经营一家儿童绘画中心,今天呢,恰好有一个家长遇到一些问题,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我丈夫要来你的电话,想看看你这会儿有没有时间来绘画中心一趟?”

江止语探头看一眼咨询室,林念还在里面接诊。她只好接着问道,“柴老师,是什么事情,你可以大概向我描述一下吗?”

“这个啊,我也说不大清楚。今天下午上绘画课的时候,这个家长忽然崩溃大哭,说孩子最近在幼儿园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已经好几天不讲话了……现在小孩子在一旁画画,大人还在哭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江止语看了一眼手表,林念的咨询还有三十分钟才会结束,秦歌正在办公室里与合作方开会,她转头问陶礼,“一家儿童绘画中心叫我过去,说有一个家长突发状况,我去还是不去?”

“当然去啊。”陶礼一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一边说,“万一你表现得好,人家找我们合作,这岂不是功德一件?”

“你师父知道你满脑子都是赚钱吗?”

“难道我师父的脑子里除了赚钱,还有别的事吗?”陶礼抬起头看一眼江止语,又低下头补充道,“哦,还有姐姐和妹妹。”

江止语把残余的棒棒糖用牙齿狠狠咬碎,将白色塑料杆丢进垃圾桶里,随口甩给陶礼一句,“我去了,帮我跟我师父说一声。”便拎起包冲出大门。

江止语一边开着车冲向绘画中心,一边琢磨着童鹿远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忽然消失了,以至于连最后一条消息也没有回复她。也许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吧,一个六十岁的人,还有什么人生需要改变呢,大半辈子都要过完了。

不知道父亲江省元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想法,觉得人一旦退休,剩下的时光便是等待死亡。否则为什么他每天待在家里却什么也不肯做。江止语记得江省元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风趣幽默的男人,有时候江省元带着江止语走在街上遇见同事们,也会热情地攀谈很久。江止语甚至看见江省元当众捏过一个漂亮阿姨的脸蛋,她觉得自己的爸爸可真是有魅力,居然有这么多漂亮阿姨喜欢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江省元的人生一步一步出错。可那大抵也不是他的错,只是命不好罢了,他总是第一个被时代的洪水冲垮的那个人。

接着江省元一天一天消沉,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一直到李素戚开始赚钱,这个家里才重新有了生机。江止语大学毕业回家的那一年,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像年轻时候一样快乐的时光。她记得那天夜里十点多,江省元吹着口哨在门口换鞋子。她问江省元,“爸,这么晚了你干嘛去?”

江省元将头探进来,咧着嘴笑着说,“我妈妈给我买了好吃的,叫我过去拿。”

江止语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嘲笑道,“你妈妈可真势利,前几年你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妈妈给你买好吃的?”

江省元再一次将头探进来,严肃地警告江止语,“不许你说我妈的坏话!”

可是江省元的快乐只持续了两年,他的母亲便去世了。从那以后,他的消沉日渐浓烈,以至于江止语不得不瞒着他自己辞职这件事。在江省元的头脑中,没有什么事情是结婚不能解决的,如果工作不顺心,结个婚就好了。

如果让他知道江止语被上司欺辱,多半会认为那是因为江止语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一个女孩如果没有强大的家庭背景,就得有一个男人来保护她,这是他的一贯理论。只是结婚并没有让江省元摆脱糟糕的生活,江止语试图让他接受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无能为力,江省元并不认可。他觉得是父亲阻碍了他的人生,他本来应该有更好的工作,那背后对应着更好的人生,这一切都被他的父亲亲手摧毁,可父亲竟然不爱他。

他的父亲不只不爱他,也不爱他的母亲。一直到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父亲才学会为母亲哭泣。一开始,全家人都以为父亲终于明白母亲在他生命中的价值,后来发现那只是父亲提前准备好的发言稿,每当需要拜祭母亲的场合,父亲都会像家庭聚餐前那样严肃地发表他的三分钟演说。一个八十五岁老人微低着头如泣如诉地悼念他的亡妻,那幅画面感人肺腑。随后他们发现父亲的演说词每一回都高度一致,并且收放自如。只要孩子们的头磕完,他便会立刻穿好衣服出门下棋,仿佛刚才只是他当日的一例行程。所以江省元认为,父亲并不是在悼念母亲,他只是珍惜一切发表领导演说的机会

江止语的视线回到车窗前,发现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她停好车,来到绘画中心二楼,柴子牧正在门口迎接她。

“小语,来。”柴子牧握着她的手,将她带进绘画室。“就是这个小女孩,她叫小草,她的妈妈正在外面的会客厅里等你。”

江止语走近小女孩,看着她低头作画的模样。这个女孩说起来四岁,看上去不过三岁左右,因为她实在是太过瘦小。江止语觉得女孩的样貌着实符合小草这个名字,她的下巴细细尖尖的,头发也黄黄软软的,短短的薄薄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像是没有力气一样。小草正在画一幅水彩画,底色被大面积的红色覆盖,上面悬挂着三个太阳

江止语低头看她,小草只是抬起头,眼神像她的头发一样没有力道地落在江止语的脸上,又慢悠悠地落下去。江止语对着她的后脑勺笑了笑,便起身离开。

一旁的会客厅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个纸巾盒。江止语瞥一眼垃圾桶里快要满溢出来的白色纸巾,惊觉这个女人的爆发力和持久力都如此强烈,简直媲美村里专业哭坟的妇女们。

“柴老师叫我过来,说小草遇到一些事,是什么事呢?”江止语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我也不知道孩子遇到什么事,就是忽然不说话了。”她又开始啜泣,“我去问了幼儿园的老师,老师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了。”

“现在的幼儿园不是都有监控吗?你有没有调取一下监控看看?”

“我看了,视频里都很正常……但监控也不是处处都有啊。”

“你怀疑小草在幼儿园里被老师或者同学欺负了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问她,她也不说。”

“那她有没有抗拒过去幼儿园这件事?”

“那倒是没有,她每天还是照常去上学。”

江止语一边在想应该如何与小草谈话,一边问道,“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草不愿意说话了?”

“其实这个孩子本来就内向,平时话也很少。但是突然一句话也不说……”她想了想说,“大概是从上个礼拜开始的。”

“你记得上周发生了什么事吗?”江止语继续问。

“上礼拜……上礼拜……”她一边想着,一边吞吞吐吐地说,“上礼拜,我和她的姑姑吵了一架。”

“姑姑?”江止语疑惑道,“你和小草的姑姑吵架?在家里吗?”

“是……她爸爸常年在外出差,她姑姑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那天晚上她喝了点儿酒,我就劝她不要在孩子的面前喝酒,她便和我大吵一架,还把酒瓶摔了一地……恰好被小草看见了。”

“当时孩子是什么反应?”

“其实,她姑姑平时挺疼爱她的。那天孩子可能是受惊了,就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她姑姑后来也知道自己错了,就去和她道歉……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江止语心生疑惑,她总觉得这件事情看起来非常合理,又充满不合理之处。如果她简单地将小草的反应定性为看见两个大人争执后的惊恐,为什么这个四岁孩子会在红色背景上绘画出三个太阳。江止语想起刚才小草冷漠的眼神,那不是一个正常家庭养育出来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她抿了抿嘴唇,又问小草的妈妈,“你们经常当着孩子的面争吵吗?”

“你说谁,我和她的姑姑吗?”她看见江止语向她点了点头,便继续说,“我们不经常吵架……但她的姑姑喜欢喝酒,常常喝醉以后撒野。”

江止语知道自己大概是问不出什么了,她只好告诉小草的妈妈,“小草可能从小性格就比较敏感,当然,每个孩子有每个孩子的性格,并不是说外向的孩子一定好,内向的孩子一定不好,只是每个人长大以后的适应能力不同罢了。敏感的孩子需要父母多陪伴,因为小草的爸爸常年不在家,可能在生活上你需要多照顾她的感受,给她足够的温暖和关爱。如果她在幼儿园并没有发生意外事件的话,大概率就是大人争吵的画面刺激到了小朋友,小朋友启动了自己的应急防御机制,所以暂时不愿意讲话。你们后续可以和她聊一聊,告诉她,你们只是因为一件事产生分歧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吵架——当然,以后还是尽量避免在孩子面前产生争执的好。”

“那……现在要怎么办?”

“柴老师说孩子的反应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看可能紧张的是你,而不是小草吧。”江止语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再观察观察吧,如果还是这种情况,你可以来咨询室找我。”

江止语将公司名片递给她,便再一次走进绘画室里。

“小草,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姨,你画的是什么?”江止语蹲下身来,细声细气地询问小女孩。

小女孩依旧没有讲话,只是用画笔在两个太阳之间不停地添补着绿色藤蔓。

江止语指着其中一个太阳问她,“这是太阳吗?”

小女孩还是没有讲话。

“这是妈妈吗?”

“这一颗是爸爸吗?”

“那这一颗是小草自己吗?”

“这一颗太阳是姑姑吗?小草用藤蔓将姑姑和妈妈连起来了,对吗?”

小女孩停住画画的手,忽然抬起头问江止语,“姑姑是什么意思?”

江止语摸了摸她的头发,告诉她,“姑姑就是爸爸的妹妹。”

“爸爸没有妹妹。”小女孩认真地回答她。

“那住在小草家里的那个阿姨,她是谁啊?”江止语抚摸着小女孩柔软的头发,她在这个孩子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个四岁小孩的顽皮与童真,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玻璃罩扣住的玩具,以致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草的视线落回画纸上。“她是姑姑。”她小声回答江止语。

江止语从绘画室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来接她们。那个女人的年纪看起来比小草的妈妈小几岁,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神清亮而飒爽。她帮小草收拾好画具,同柴子牧打声招呼,便一只手抱起小草,另一只手牵住小草的妈妈,三个人一起下了楼。

“那个人……”江止语用眼神示意走下楼梯的三个人,“就是小草的姑姑吗?”

“什么姑姑啊……”柴子牧说,“那是她妈妈的情人。”

江止语惊讶地望着三个人离去的背影,想起自己刚才叮嘱过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小草的妈妈欺骗了。那个女人的紧张、悲伤、惊恐和不安统统与小草无关,而是来自另一个女人。她的女儿早已关闭自己的感官世界,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在外,只留下一具冷漠的躯壳,用来适应这个复杂的、儿童难以理解的成人世界。

柴子牧站在一旁轻声告诉她,“小草是我们绘画中心年纪最小的孩子,可别看她年纪小,她的天赋是十几岁孩子都无法比拟的。她在绘画过程中的专注度、颜色的使用和构图,几乎达到了天才的程度。我可以想象十几年以后,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江止语觉得柴子牧也许说的没错,小草生来就具有绘画的天赋。同时,她的母亲用一个纠结又凌乱的家庭赋予她纤细敏感的神经和不受外界打扰的专心。这一切都是用一个四岁孩子的天真与活泼置换的。也许未来,小草真的会成为一个功成名就的艺术家,那同样是用她一生的快乐置换的。

有的时候,人的一生是在做一道选择题,成功与快乐毫不相干。江止语一边开车往回走,一边在想。如果可以选择,是做一个平凡又快乐的人更好,还是成为一个伟大又克制的人更加了不起。可是人啊人,最多的却是平凡又不快乐的人们。比如江省元、比如江止语、比如童鹿远。

江止语很想问一问童鹿远,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他会不会轻易便说出自己的理想。如果时间回到他二十岁那一年,他又有什么迫切实现的愿望吗?是原本就没有梦想,还是时光搅碎了梦想。终于让他在六十岁放弃一切挣扎选择成为一个妥帖又安静的人,一个即将坦然接受“普通老人”这个称谓的人。

如果童鹿远算作老人,那么江止语觉得,江省元也即将成为一个老人。她还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在别人的口中被称作“老人家”,这将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要步入中年。

一直到餐厅的橘黄色灯光亮起时,江止语的脑海中依然盘旋着“老人家”这三个字。莫纳拍拍江止语的手指,“小语,我跟你说话呢。”

第二场

“啊?”江止语抬起头望着莫纳,“哦,我跟你介绍一下。”她握住身旁苏景堂的手腕对莫纳说,“莫纳老师,这是我的邻居苏景堂,是圣林中学的高中老师,也是一位悬疑小说爱好者。”

苏景堂配合地伸出右手,“莫纳老师,你好,我看了你的小说——写得真是不错。”

“嗨,过奖。”莫纳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和苏景堂握了握,“也别老夸我,多提提意见。”

苏景堂寻思着自己还没有开始夸奖呢,对面这位大哥就先得意上了,还真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他觉得莫纳压根不需要读者的鼓励,他的自我鼓励完全抵得上一千个读者的好评。他只好顺着莫纳的话往下说,“不需要提意见,您就按照您的思路继续写,我觉得您完全可以掀起国内社会派悬疑小说的新浪潮。”

“嗨,小苏老师真是……”莫纳握住苏景堂的手不舍得放开,“真是有学问,关键还长得这么好看,真是当代年轻人的楷模。”

江止语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个男人在自己面前互相吹捧,你来我往,一唱一和。江止语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原来男人间吹起牛来这么和谐。

“小语。”莫纳终于放开苏景堂的手,“幸亏你们鼓励我要坚持下去,这个月我的读者比之前多了不少——哦,还有一个忠实读者,每一篇都追更,不仅夸我写得好,还坚持要为我成立一个粉丝团。我说成立粉丝团就算了,反正过两天也得散伙……可我打眼儿一看,粉丝团里全是女孩子,我觉得人家辛辛苦苦凑齐那么多人也不容易,我再说散伙就不合适了,你说是吧?”

“是是是。”江止语忍住笑点点头。

“她们还给自己起名叫纳豆,你说多可爱,一听就让人心软。”

江止语忍不住打断莫纳的幻想,“莫纳老师,你说的那个忠实读者,也是个女孩子吧?”

“是啊,你知道她叫什么吗?”莫纳捏住自己的下巴得意地说,“叫青山十八妹——是不是很有个性?一听就是一个天真烂漫又让人有距离感的女孩子。”

江止语望着莫纳沉醉的模样,只好继续点头附和他,“是是是,您说的是。”

“我这个人吧,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但是命还不错……”莫纳一边挠着下巴,一边畅想着。

“那您还申请退出吗?”

“当然不退——我明年还要参加。”莫纳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江止语偷偷瞥一眼苏景堂,发现苏景堂的余光正得意地望向她。

回家的路上,江止语一边开着车一边揶揄道,“青山十八妹?”

“哎。”苏景堂一边答应着,一边低头刷着手机。

“小苏老师还真是挺有情趣。”江止语再一次嗤笑出来,“确实很符合你的气质,天真烂漫又让人有距离感……看来小苏老师撩妹妹不怎么样,泡哥哥的手段倒是一绝。”

“嗨……”苏景堂学着莫纳的模样叹声气,“刚才不是还夸奖我有情趣嘛,怎么女人的心说变就变。”

“你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纳豆?”

“很简单啊。”苏景堂摊开双手,“我只是规定,体育成绩不合格的女生每天必须去纳豆群里打卡。”

“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有你这样的咨询师吗?”

江止语也学习莫纳的语气说,“嗨,我这不是为了树立未来小说家的自信心嘛……”

“嗨,我这不是为了你嘛。”苏景堂脱口而出。

“为了我?”江止语疑惑地笑着问,“为了我,每天给莫纳刷评论?为了我答应莫纳明天起,每天和他晨跑?”

“如果不是为了你,难道是因为我对莫纳有想法吗?”

“有何不可?万一哪天他火了,你就是成功男人背后的男人。”

“说的也是。”苏景堂把手机揣进口袋里,“那我明天早上晨跑的时候穿个短裤。”

江止语瞥了他一眼,“用不用我把胸罩借给你?”

“那倒不用。”苏景堂仰头靠在座椅上,“毕竟你的太小了,我也戴不上。”

“你!”江止语一拳捶在苏景堂的胸口,“给我滚下车!”

苏景堂捂住胸口闷声说,“……已经到家了,小姐……我可以优雅地走下去。”

在刚刚过去的春节里,苏景堂去了一趟加拿大。回来的时候除了帮江止语代购的化妆品和几条三文鱼外,就是和父亲争执的余温。父亲希望他去美国攻读博士,之后回到加拿大,像父亲一样成为大学教授。苏景堂拒绝了父亲,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留在国外。

苏景堂并不认为攻读博士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特别的帮助,他觉得现在这样简单的生活就很不错。从小到大,他所听闻的一切成就都被他的父亲获得了。从大概率上来说,他似乎没有在学术上超越父亲的可能。如果他走上父亲开拓的领土,就会永远活在父亲的名誉之下,人们会称呼他为苏教授的公子,而不是苏景堂。

他最终选择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回到这四十八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身边,在他们的眼里,他只是喜欢讲道理的苏老师,至于他的父亲是谁,他们丝毫也不关心。

开学典礼结束的时候,校长忽然叫住他,“小苏老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校长挥了挥手,便径直走向教学楼。

苏景堂跟在校长身后,一边揣测着校长会批评他还是表扬他,一边反省自己上个学期的教学成果,然后他发现自己全无成果。四个月的时间让高一(13)班的平均成绩从年级并列倒数第一光荣地成为独一无二的倒数第一。他意识到自己的教学生涯起点大概落在马里亚纳海沟里,也许奋斗到退休才只能抵达地平线,至于教育的高山,他怕是没有机会攀爬了。

“小苏老师,坐下来,我们聊一聊。”校长示意苏景堂坐在沙发上,一边打开上锁的文件柜,从第二层翻找出一盒茶叶,开始摆起茶道来。

苏景堂的视线落在茶叶盒上,看见几个发着光的楷体大字“金骏眉”,便心下一阵慌张。他听说凡被校长邀请到办公室里谈话的老师们,逢普通老师喝的是白开水,逢年级主任喝的是西湖龙井,倒没有听说有人品尝过校长亲自冲泡的金骏眉。苏景堂正琢磨着校长此举是不是要开除他的时候,便听到一句殷切的问候,“令尊身体还好吧?”

“啊?”苏景堂晃了晃神,“还好,还好。”

“小苏老师一个人在国内生活,很辛苦吧?”

苏景堂慌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小苏老师交女朋友了吗?”校长猝不及防地问道。

“啊?”苏景堂又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校长不慌不忙地将一杯新鲜的茶水摆在苏景堂面前,一边和声和气地说道,“我看小苏老师年轻有为,家世好,人长得也好,应该有不少女孩倾慕吧——可有相中的姑娘?”

苏景堂端起茶水嘬了一口,暗忖着校长怎么会忽然关心起自己的私生活来,随口答道,“那倒是还没有。”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他怀疑校长该不会是来替张一曼当说客吧。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敏感,张一曼毕竟不是校长的嫡系,校长该不至于如此清闲。

“我是觉得像小苏老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怎么也得配一个大家闺秀才像话——这不是我的老同学,政法学院的岳教授,托我给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校长边说边起冲第二泡茶水,“这个姑娘啊叫岳霏霏,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长得漂亮又伶俐,去年刚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岳教授呢疼爱女儿,希望她毕业以后回到自己身边来,所以才找我帮这个忙。小苏老师,我没有任何强迫你的意思啊,我觉得你们年轻人,就是交个朋友也无妨,你说是吧?”

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苏景堂意识到自己的职场生涯从这里才正式开始,连同婚姻,也是事业的一部分。他猜想如果自己不是苏教授的儿子,如果自己的父母不是定居在加拿大,他还有这个荣幸被校长亲自介绍女朋友吗?他本以为逃到国内便可以摆脱父亲的光环,他这才发现有些光环是生来注定的,比如苏景堂永远是苏哲的儿子。

他趴在办公室的阳台上,看着操场上飞奔着踢足球的少年们,他们的身后都有各自的家族。每个孩子按照自己的家庭背景被划分为三六九等,他们长大以后要和哪个阶层的人交朋友,要和哪个家族的人联姻,也许现在就已经注定了。

他看见曹方从操场的另一头飞奔过来,抢走孟子期已经停在嘴边的矿泉水,然后两个人奔跑着,冲进学生宿舍楼里。

他低下头打开微信,看见新添加的好友对话框里,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跟他打招呼。“你好啊,小苏哥哥。”

第三场

这一天是三月十六日,一个普通的星期六。

林念起床的时候李秦铭还在睡觉,他把被子卷起来,藏在手臂下方,似乎是害怕林念趁他睡着的时候替他把被子裹在身上。林念是一个极度怕冷的人,而李秦铭恰好相反,所以夏天是他最难熬的日子。每到冬天,两个人便会因为暖气温度的数字争执很长时间,李秦铭无法在温度过高的房间里生存很长时间,他时常会感觉燥热和呼吸困难。而一旦李秦铭关闭空调,调低房间的温度,林念便会进入冬眠状态,任何事都无法让她从被窝里爬出来。

尤其让李秦铭生气的是,林念酷爱在十二月的寒冬里,在空调温度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吃冰激凌,林念形容那是人间顶级的快乐,李秦铭却只觉得她脑子有病。

前天夜里,林念忍不住问李秦铭,“早睡早起、坚持锻炼、不吃垃圾食品、不喝碳酸饮料、每天早餐都吃煎蛋……你的人生有什么快乐可言?”

“起码我活得久。”李秦铭不屑地说,“不像你,年纪轻轻的人就快乐没了。”

“短暂而快乐地活着,和长久而克制地活着,我肯定选择前者。”林念一边喝奶茶一边还嘴,“更何况该死的时候都会死的,人生有那么多意外,你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还不如及时兑现快乐比较划算。”

李秦铭只是看她一眼,没有再接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在林念的天灵盖上敲了敲。“喝完这杯奶茶,你给我早点睡觉!”

林念坐在床边,望着还没有睡醒的李秦铭,觉得他除了偶尔有些烦人之外,大体上还是不错的。林念深知在这个年代,能遇到一个大体上还不错的人,已经很难了。李秦铭拥有很多好品质,比如诚实、比如克制、比如乐观,更何况他还拥有一副好皮囊,这一切都让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小摩擦被及时消解。林念认为李秦铭是一个不错的生活伴侣,但这同时让她惶恐。如果李秦铭还是从前的浪荡公子,她会认为他们更加匹配,可他摇身一变就成为另一幅模样,一个乐于照顾她、体贴她、尊重她的男性,这让林念感到莫名其妙的悲伤,因为她无法向李秦铭交换同等的付出。这一刻她才发现,她还是从前的林念,而李秦铭已经不是从前的李秦铭了。

林念又想,或许李秦铭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当初的林念,唯独被他的坏吸引了而已。

她准备好牛奶和三明治,放在微波炉的旁边。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见李秦铭挂在餐厅椅背上的警服,习惯性地拿起来闻了一下,依然是他身上独有的奶香味道。她偷偷望一眼卧室,发现李秦铭还没有醒,便穿好衣服去公司上班。

今天是周六,林念来到公司的时候,宋清晖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他显然提前来了,而且提前了至少三十分钟。这是他的第三次咨询,林念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因为41岁的他身上完全没有一个四十岁男人应该有的痕迹。

作为一名公司高管,他的衣服总是熨烫得非常笔挺,穿着打扮也极其时尚,除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会显露之外,他的外貌让他的年龄看起来不超过三十五岁。

宋清晖有一段维持了三年的恋情,这也是他第一次来找林念的原因——对方是有夫之妇。让他困扰的并不是对方已经结婚,而是在他们恋情进入第三年的时候,那个女人终于选择为他离婚。她离婚之后请求宋清晖和她结婚,而他拒绝了。他认为自己从未要求过她离婚,更从未许诺过会与她结婚,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张,于是他选择了分手。

她并不是第一个为他离婚的女人,却是第一个不得不离婚的女人。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爱上有夫之妇,事实上,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他曾三次与有夫之妇产生恋爱关系。在他的眼里,已婚的女人更加迷人。他迷恋她们挣扎矛盾又无法自拔的模样,他沉浸在她们因为爱他而获得一丝喘息又不得不回到家庭的失落中,他觉得他在她们的婚姻中胜利了,他赢了那个一无所知却幻想自己拥有一个完美妻子的陌生男人。

而一旦她们离婚,这一切美好都消失了。

“在你过往的记忆中,你遇见的第一个已婚女性,你还能回忆起来吗?”林念询问他。

宋清晖回忆良久后告诉林念,“是在我二十五岁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她很美丽,也很性感。她结婚十年了,但她的丈夫不懂得珍惜她,而我懂得。”

“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你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吗?”

“说不好……”宋清晖低头思索,“她的身上有一种母性的味道,但不够浓烈。她有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却又不厚重,总之,一切都是刚刚好。还带着一点生活的悲凉感,在她的身上混杂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气质。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沦陷了。”

“你会感觉她和你的母亲有相似之处吗?”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那个时候,我似乎没有什么记忆。”

林念思索着,一个没有见过亲生母亲的男孩为何会如此迷恋母亲的气息,这种类似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情感,像是他曾经真实地拥有过一名母亲。她随后问道,“你是父亲养育大的吗?”

“也不完全是。”宋清晖用拇指和中指向两个相反的方向顺了顺自己的眉毛,继续说,“在九岁以前,我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里。”

“那,九岁以后呢?”

宋清晖仰了仰脖子,告诉林念,“在我七岁的时候,我父亲再婚了,他娶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我猜他们原本是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在他们结婚的两年里,一直都没有小孩……老人们有一个说法,如果一对夫妻生不出小孩,领养一个孩子,很快就会生出自己的小孩,于是他们便把我接了过去。”

林念点点头,习惯性地发出一声,“嗯哼。”

“我搬过去之后,我的继母也没有如愿怀孕……其实我和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即便他这一生也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但我想,他大概觉得有一个孩子养着总比没有的好,所以就让我留了下来。”宋清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往事。“你一定觉得我的继母会苛待我吧——可是完全没有。她对我很好,不仅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还会接送我放学。”他边说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其实她也只比我大了十四岁,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自己还没有长大呢,就跑过来给我当妈。”

林念顺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微笑以作回应。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嘲笑我没有妈妈,她看见了,就叉着腰站在那个同学面前大声质问他,‘谁说宋清晖没有妈妈,你睁大眼睛看一看,我就是他妈!’我当时觉得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傻……那个同学还不认输,继续顶撞她说,‘你只是后妈。’她的声音更大了,她说,‘后妈也是妈!你再敢欺负宋清晖,我一样收拾你!’后来,那些同学果然不敢再欺负我了。我心想她还挺厉害,把我的同学们都吓住了……可你知道吗,她平时不是那副凶悍样子的。她是个南方人,讲话总是细声细气的,个子又小。那天回来她问我,‘怎么样,我刚才厉不厉害?’我怕她太得意只说,‘还行吧。’她就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边拍一边说,‘可把囡囡吓坏了,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壮呦。’”

“很意外呦。”林念说,“你的继母和你的关系很好。”

“嗯。”宋清晖点点头。

“你怎么称呼她?”

“我通常叫她的大名——李月婵。”

“你曾经称呼过她,‘妈妈’吗?”

“从来没有。”

“你很清楚她其实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当然知道。”宋清晖很镇定地回答她。

“你从她的身上感受过母爱吗?”

宋清晖想了想,告诉她,“一直都有……我甚至想过,如果我的亲生母亲没有抛弃我,大概对我也不过如此了。”

“你对你的亲生母亲,曾经有过怨恨吗?”

“很小的时候有过……后来就没有了。”

“是因为什么,后来没有了呢?”

林念说完这句话,宋清晖再一次陷入沉思。他或许在回忆那段怨恨消失的原因,或许他很清楚,只是他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再或许,他其实并不想说。

每到这种时候,林念都需要面对漫长的沉默,甚至沉默后的拒绝。但她不能先开口,等待是一个咨询师必须学会的技能,很多通往未知世界的路,都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不经意间开启。谁先熬不住,谁就会先打开那扇门。

林念想起秦歌曾经说过,“心理咨询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像一个推理游戏,线索总是若隐若现,而答案却不是唯一的。更有趣的是,谜题永远在变,答案也永远在变。此刻你破解不了的谜题,会变成将来的答案。最有趣的是,人们拿着一道谜题来找我们解答,可是答案却被他们死死地攥在手中——这就是人啊。”

林念忽然觉得秦歌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只是这智慧只在锋芒之间闪现。

她回忆起这些话的时候,宋清晖终于开口了。

“因为当初不能理解她为什么离开我们。后来,我觉得……这不能怪她。”宋清晖缓缓说道,“我小的时候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他也很少回来看我,所以说实话,我根本不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的脾气不大好。后来,当我真的和他生活在一起时,我才发现,他的脾气不是不大好,而是非常糟糕……他喝酒,也喜欢动手打人,有的时候是打我,有的时候是打李月婵……他原本在一家工厂做工,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却天天喝酒打牌。后来我上中学的时候,赶上第一批工人下岗,我爸就是其中一个。那几年他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从前只是喝酒以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后来干脆不喝酒也会骂人。那个时候李月婵为了养家,就开了一个肠粉摊,每天晚上我都会陪她去街上卖肠粉。她把赚来的钱偷偷留一部分给我,让我藏起来,不要被我爸发现,剩下的钱都会被我爸拿去喝酒……有一次,我爸找到我偷藏的钱,他抽起凳子就开始砸我,李月婵扑过来挡在我的身上,那把凳子就一榔头一榔头地砸在李月婵的脊背上。”

宋清晖说到这的时候眼眶泛出微微的红色。

“那时候我问李月婵,我爸这么混蛋,她为什么不跑呢?她说我跑了你怎么办。我说你是不是傻了,你跑了我就回爷爷奶奶家里去。她说我才是傻了,她可以一走了之,可我永远都是宋建平的儿子。我爸找不到她,但找得到我。再说,爷爷奶奶都快七十岁了,到那个时候谁来保护我。”明明是不快乐的回忆,宋清晖却忽然轻笑起来,他继续说,“我当时气死了,我就骂她,我说连我妈都知道扔下我跑,你还管我干嘛?她还是那副软软糯糯的语调,她说你妈是你妈,我是我……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她说我没有家,回哪儿去。我说你爸爸妈妈呢。她说我哪儿有爸爸妈妈,早都死了,我是被你爸捡回来的。”

林念这才发现人间如此之大,有这么多她闻所未闻的人和事。可人们分明看起来一个模样,仔细一瞧,人人又都不一样。命运看似不公其实又很公平。因为你获得的,最终都会交出等价的筹码。而你失去的,总会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偿还给你。

林念觉得李月婵之于宋清晖,宋清晖之于李月婵,都是一种偿还。

“后来我爸不知道通过哪个朋友的介绍,到外地去做生意了。”宋清晖继续说着,“很可笑吧,这么混蛋的男人,居然还会做生意,而且做得还不错。那几年他赚了些钱,也很少回来打扰我们,总算是让我安心读完了高中……我上大学那一年,想让李月婵和我一起走,但是她不同意。她说她要继续摆她的肠粉摊。一方面她要替我赚学费,另一方面她还想开个店铺,省得天天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到处被人赶。我想我爸那几年也没有给我们找过茬儿,也就一个人走了。原本打算等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再买个房子把她接来……可是就在我大一那一年——我19岁的那个春节,回家的时候,邻居告诉我,李月婵生病去世了……”

宋清晖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断了,他低下头将脸庞埋进手掌中。林念不知道他藏起来的是什么表情,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无助,也许是遗憾。也许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知道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早些年我爸殴打过的那些旧伤痕老是复发,但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病让她在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几个月的时间,人说没就没了……我去镇里的医院打听,医生说是邻居把李月婵送到医院来的,送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是半夜里去世的。隔壁的张阿姨通知了我爸,我爸就打发爷爷奶奶来替李月婵火化尸体,最后找了个地方下葬。”宋清晖一边搓着额头一边说,“我一直搞不清李月婵到底是怎么死的,张阿姨说那两天李月婵发烧,总是嚷嚷头疼、恶心,总也睡不醒,还是张阿姨帮她买的退烧药,隔天半夜人就没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报警,她说我爷爷奶奶看李月婵可怜,就把人火葬了,想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她还跟我说,在李月婵走之前一个礼拜,我爸曾经回去过。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我爸。”

“你是怎么想的?”

宋清晖抬起头看了一眼林念,又低下头说,“我想,爷爷奶奶也许已经知道李月婵是怎么没了的,所以他们才会匆忙把李月婵火葬了……那毕竟是他们的儿子。”

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阳光从窗口洒进房间,温柔地包裹着宋清晖的头发。林念端详着宋清晖微低着头的模样,她在他的面庞上瞧见了他十九岁时的表情,一种混杂着绝望与哀伤、愤怒与遗憾的表情,这表情中还藏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这么多年,他也许一直在思考,如果当年李月婵肯和他一起走,如今会是什么样。林念猜测他或许至今都没有找到答案,因为他的遗憾永远停在李月婵和他分开的那一年。

“你恨她吗?”林念忽然问他。

宋清晖不解地抬起头望向林念,半晌又低下头。他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为什么要恨呢?”

“因为她曾有一次机会和你一起走,可她并没有那样做。”

宋清晖用手掌揉了揉眼睛。他再一次抬起头,望向咨询室墙上的挂钟。“时间到了。”他说。

说完这句话,他并没有等待林念的答复,只是站起身,穿上自己的外套。他站在原地,整理好衣服的领口,用手抚平扣子边缘的褶皱。然后他听见林念讲话的声音,“宋先生,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前女友并不是第一个为你离婚的女人,可为什么她的离婚,却让你更加无法接受呢。”林念跟着站起来,继续说,“没关系,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你可以回去想一想。”

如林念所想,宋清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再讲一句话。他甚至没有转身看一眼林念,只是径直走到门口,打开咨询室的门迈了出去。

宋清晖走了之后,林念一直坐在咨询室的椅子上。那个叫作李月婵的女人始终徘徊在她的脑海中,像是宋清晖为她种下的幻影。隔了很久,咨询室的门被秦歌敲响。“需要同辈督导吗?”他将头探进来问道。

林念示意秦歌进来坐下,却没有开口讲一句话。她盯着窗外的阳光从十一点方向一直摇摆到十二点。然后她问秦歌,“在你的一生中,有令你觉得遗憾的人吗?”

“哪一种遗憾呢?”秦歌问她。

“就是后悔自己当年不能为她做更多的那种遗憾。”

“有啊。”秦歌笑着回答她。

林念忽然转头看他。在她的印象中,如秦歌这种男人,怎么会有令他遗憾的人。假如对方是个男性,秦歌不会在乎。假如对方是个女性,秦歌更不会在乎。所以她好奇地问,“是谁?”

秦歌把头转向窗外,脸上是一副淡漠的表情。

“我妈。”他说。

02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带你走

对于欧北洋来讲,医院是他除了学校和家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倒不是因为他经常生病,而是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爷爷奶奶甚至外公,都毕生在这里工作。

欧北洋从小的时候起,就常常进出医院的各个科室及病房。他目睹一个又一个受伤的身体在这里被治愈,也目睹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里离开人世。他觉得医院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地方。如果说有一个地方集合了爱与恨、生与死、温情与悲凉、希望与绝望,那么对于欧北洋来讲,也是医院了。

他站在通往住院部的花园里,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和父亲交谈。他原本打算到毕业那一天,再告诉父亲自己其实并不打算成为一名医生。可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大妥当,尤其是春节的时候,全家人都在为他的未来筹划。爷爷奶奶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多年的资历,想为他寻得一个更好的实习医院,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令全家人失望的事。

他走进花园的小径里,想找一个椅子坐下来多思考一会,却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花园里散步。那个背影看起来五六十岁,头发比他曾经见到的白了许多。那个男人走两步便停下来,望一望天,又叹声气,接着继续往前走。欧北洋走过去,从身后拍一拍那人的肩膀。

“童叔叔?”他在背后叫了一声。

童鹿远惊讶地转过身。“小欧?你怎么在这里?”

“童叔叔,真的是你?我们好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你了。”欧北洋拉童鹿远在椅子上坐下,“怎么,童叔叔,你生病了?”

“唉……”童鹿远叹声气,“没什么,老毛病了。”

“老毛病也有个名字啊,说一说。”欧北洋像是第一次见到童鹿远时一样热情地攀谈着,“我爸就在这家医院,看他能不能帮你找一个靠谱的专家瞧一瞧。”

“谢谢你啊,小欧。”童鹿远笑着拍一拍欧北洋的手背,“没有什么好瞧的,医生们该做的也都做了。”

欧北洋觉得童鹿远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要听天由命了。只有在长期经受某种疾病的困扰而痛苦不堪时,才会有“算了吧,听天由命吧”的想法,可童鹿远看起来并不像是这样的病人。他怀疑童鹿远得了什么绝症,可如今医学如此发达,能被称之为“绝症”的病症越来越少,即便连艾滋病、癌症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疾病,在良好的干预下病情也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

同时,欧北洋很清楚,死亡依然存在。无论是意外还是提前预知,死亡都是人类无法改变的结局。他觉得童鹿远也许被告知,他需要比预想中提前很多年去面对这件事。这也是欧北洋不愿意继承家族衣钵的原因,他不想面对病人的绝望。

欧北洋上中学的时候,他的父亲接诊了一名肾肿瘤晚期患者,那名患者的癌症已经发生了骨转移,骨头变得异常脆弱,即使跌跤也会发生骨折。在治疗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病灶不仅没有得到控制,反而发生了更大范围的转移,他的肺部、大腿全都受到了癌细胞的侵蚀。在这种情况下,手术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他的病情,免疫功能的迅速失常导致他无法使用放疗或者化疗,而其他方法也只是安慰性的治疗手段,医院不得不将实际情况告知他的家属。

那名病患的年纪比欧北洋的父亲还要大,长期反复的治疗和复发让他妻离子散,一直陪同在病床边的只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比欧北洋的奶奶还要年长几岁,那个老人的腿脚已经不方便了,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晃的。欧北洋亲眼看见她“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哀求父亲一定要救救她的儿子。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年少的欧北洋都很清楚,她的儿子已经无药可救。

在进医学院之前,欧北洋就知道,“无药可救”这四个字,不应该从一名医生的口中说出。医学所追求的正是无止境地探索人类生命的极限,试图治愈世间所有疾病。而医生们所要做的,就是在生命和死亡之间,牢牢地竖起一道铜墙铁壁。

可是没有人告诉欧北洋,如果做不到怎么办?

如果做不到,要怎么告诉病人和他的家属,要怎么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从小到大,他看过父亲和母亲治愈了无数人,却从来没有听见他们告诉自己,如果治不好怎么办。

欧北洋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一边随口问道,“爸,我有一个哥们儿在你们科室住院,你跟我说一下他的情况呗?”

“叫什么名字?”父亲头也没抬地问他。

“叫童鹿远。”

“好家伙,你的交友范围够广的啊——你的哥们儿比我的哥们儿年纪还要大。”

“嗨。”欧北洋痞痞地笑着说,“你别管那么多,你就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情况。”

欧主任盯着儿子瞧了半天,又低下头开始翻看病案。“那个童鹿远啊,几年前诊断出早期前列腺癌,当时就做了根治性前列腺切除术。按道理讲,这种手术预后效果是非常好的,一般复发和转移的几率低于30%。也就是说每四个术后病人中,只有一个人会复发。很不幸的,童鹿远就是那一个。”

“那现在呢?”欧北洋迫不及待地问道。

“目前还只是局部复发,暂时在用局部放疗的方法一边治疗一边观察。”

“为什么不再次手术呢?”

“因为放疗的原因,手术难度会增大,术后并发症也会很多……所以,他其实并不适合再次手术。”

“那治愈的几率有多大?”

“几率这种事情呢,你也知道,都是因人而异的。”欧主任停下手头的工作,对儿子说,“就算治愈率能高达90%,那也意味着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治不好……你说,他是那九个,还是那一个?”

“爸。”欧北洋走到父亲身边,替他续满杯中的茶水,“其实你也知道,医生治不了所有人,对吧?”

“这当然是废话!”欧主任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大学怎么读的?你们老师是佛学院毕业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做医生呢?”

“为什么?”他想了想回答欧北洋,“不知道,反正从来也没有想过做别的……我从小就跟着你爷爷学割包皮,你说我长大了还能做点啥——去哈尔滨卖红肠吗?”

“爸。”欧北洋在父亲身边坐下,“就像你说的,医生治不了所有人。那医生这个职业,到底是做什么的?”

“要是按照你这么说,开设医院的目的是为了人人都能长生不死的话,那人类离统治宇宙那一天就差几间医院了。我看你这不是去上了几天学,你这是让太上老君扔到炉子里炼了几天,还是高老庄把你赶出来了?”欧主任喝了一口茶水,顺便丢了一个白眼给欧北洋。“我得替你们老师上一课——人的身体就像一台机器,它是有寿命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医生要做的,就是让这台机器更稳定、更长久地运转,一直达到自然衰亡。”

“如果做不到呢?”欧北洋小声问道。

“如果做到了,那是你的工作。如果做不到,那也是你的工作。正如生命有它的极限,所有职业都有它的极限——医生,只是其中一个职业而已。”欧主任望着儿子笑笑,“臭小子,你今天来不是听我讲课的吧……你想学法律,对吧?”

“你怎么知道?”欧北洋惊讶地抬起头。

“你以为你爸爸我傻啊……上次你接我下班的时候,我在你的车上看到法律系的教材了。”欧主任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我只是懒得问你。按照你那个尿性,我知道你早晚要来找我。”

“爸,你怎么这么有智慧。”欧北洋开始拍父亲的马屁,“像您这样从容有气度的男人,竟然是我的父亲,我这是捡了多大的福分呐!”

“打住。”欧主任用手捂住欧北洋的嘴,“你平时但凡多读两本书,也不至于连马屁都拍得这么没文化……其实我那天挺生气的,但我毕竟是你的祖宗,所以我忍住了。”

欧北洋心想,爹就是爹,整什么祖宗。他觉得他爹比他还没有文化,但是他也忍住了。

“回家以后我和你妈聊了聊,你妈觉得对你挺抱歉的。毕竟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忙着工作,忙着眼前的病人,确实没有时间带你见识外面的世界,让你从小到大只认得医生这一个行当。你烦腻了,想去试试别的职业,也不能怪你。”欧主任继续说,“但是,我只希望你既然选择了医学院,至少应该把它认真读完。等你大学毕业,如果实在不喜欢这个职业,一定要学法律,我绝不会拦着你。我会支持你再读一次——多想一想没关系,但想清楚就不要半途而废,成吗?”

“成。”欧北洋握住父亲的手,调整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来衬托自己的诚意。“爸,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因为学习法律就耽误我的学业,我会认认真真地读完大学。”

欧主任鄙夷地将手指从儿子的手掌中抽走,“还有,我联系了你张叔叔。暑假的时候,你可以去他的律师事务所实习两个月,好让你的梦想尽早破灭。”

“欧主任,您真是太帅了。”欧北洋在父亲的脸颊上飞速亲了一口,“真不愧是二院金城武。”

“滚滚滚!”欧主任擦了一把脸颊上残留的口水,从抽屉里掏出两个巧克力扔给欧北洋。“去把巧克力给你妈送过去,她刚下手术台,我怕她低血糖又犯了。”

欧北洋将巧克力揣进口袋中,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听见父亲在身后轻飘飘地丢来一句,“你要是敢偷吃,我就告诉你妈,你谈恋爱了,对象是个男的。”

“爸,杀人诛心呐……”欧北洋的手指停在门把手上,“你就不怕我叛逆起来,真的带个男的回来?”

“带呗。”欧主任懒洋洋地掏着耳朵,对他说,“你叫他过来,我亲自给他割包皮。”

“谢谢您了。”欧北洋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第五场

隔天夜里,江止语在吃晚饭的时候和江省元吵了一架。理由很简单,李素戚告诉她,爷爷将名下唯一的房产过户给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江止语的姑姑。江止语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从她七岁那一年起,她就知道,江家的财产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因为她是个女孩。姑姑是爷爷的心头肉,又生了江家唯一的男孩,所以爷爷奶奶的财产和房子都是姑姑母子的,她很早就清楚这一点。

可她仍然觉得不公平。自从奶奶过世以后,江省元要和妹妹分担照顾父亲的责任,而妹妹控制着父亲的退休工资及全部存款。李素戚认为这些钱足以为父亲找一个妥帖的护理工,既然他们分不到一分钱,也休想让他们再拿出一分钱。可是父亲不同意,他不能接受除了子女以外的任何人进入他的生活。江省元不得不每隔半个月将父亲接回来,照顾父亲的起居饮食,亲自为他洗澡更衣。

只要不涉及金钱,李素戚愿意做出任何妥协,可当她知道房产被过户的时候还是崩溃了。虽然早就清楚这是注定的结局,但她依然感到愤怒,连同进入江家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委屈都一并宣泄给江省元。江省元能说什么呢,尽管他知道委屈的并不是李素戚一个人,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晚上江止语回家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她只是随口嘟囔一句,“江文元既然拿了所有的钱,就让她一个人照顾爷爷呗,你还管他干嘛?”

江省元一边吞下一口酒,一边呵斥江止语,“闭嘴!”

江止语看见那只被江省元握在手中的白酒口杯,因为年岁太久,玻璃已经完全被手指磨花了,像是一个老人永远洗不净的混浊双眼。江省元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嗜酒,但他总有节制,偶尔醉酒回家倒头就睡,从不胡闹扰人,有时甚至还挺可爱。有一天早上江省元酒醒后指着厨房地上的铝箔锅盖问李素戚,“这锅盖怎么凹进去了?”李素戚怒火冲天地骂道,“还不是你昨天半夜找凳子,结果一屁股把锅盖给我坐扁了!”

可是这可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江止语仔细回想,大概是从奶奶过世那一年开始,江省元的醉酒便不再可爱了。那一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江省元一生最好的朋友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那个叔叔只有三十五岁,孩子还不会叫爸爸。当时江止语的外公外婆也在同一时间过世。江省元忙于岳父母的葬礼来不及赶回来,便指派江止语替自己参加葬礼。江止语那一年第二次站在火化室门口,等待骨灰盒从窗口递出来。她发现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从一道门里送进去,从另一个窗口递出来,人的一生就结束了。

那一年江省元很少说话,夜夜都会将自己灌醉,江止语知道他难过。她想劝江省元少喝一点酒,或者和自己聊一聊,却没有什么用处。就是从那时候起,江省元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有一天,他指责江止语不结婚让他颜面尽失,江止语忍不住问江省元,“我能怎么办?你让我去死吗?”

“那你就去死吧。”江省元站在厨房里,冷冰冰地抛出这句话。

那一天过后,江止语便从家里搬了出来。

所以,当她再一次听见江省元用醉酒后的蛮狠说出这句“闭嘴”的时候,她觉得江省元已经疯了。

“爸。”江止语脱口而出,“有病就去治病,别天天在家里发疯!”

江省元的语气更加凶狠,“滚!这个家有你什么事儿!”

“没有!我走行了吧!”

江止语转身摔上门,狠狠地戳了两下电梯向下的箭头。李素戚再一次将门打开,趁着江止语关电梯之前挤了进去。

“你别老跟你爸吵架。”她对江止语说。

“你看他现在像什么样子,一天天的门也不出,就知道躲在家里喝酒。”江止语越想越生气,“我不是跟你说让他不要喝酒吗——酒精已经让他神志不清了,你还每天给他买酒。”

“我能拦得住他吗?他现在就只有这一个爱好,我还能不让他喝——那你让他每天干嘛?等死吗?”

“你们不是夫妻吗?夫妻之间不是应该互相理解吗?你理解爸爸的方式,就是允许他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江止语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你为什么不肯多想那么一点点?一个没有烦恼的人,谁会用酒精来强迫自己变成一个自己都讨厌的人!奶奶过世以后,他没有一天是开心的,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没有妈妈了。”

“江止语,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电梯到达一楼的时候,李素戚并没有走出电梯。她站在电梯最里面,面对江止语说,“你说这话的时候,只记得你有一个爸爸。你是不是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妈妈,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了。”

李素戚说完这句话,便面无表情地合上电梯的门。江止语站在门外,看着右手边屏幕上的数字一个接一个上升。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完了。江止语、江省元、李素戚,竟让她一时分辨不出,谁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按开家里的指纹锁,苏景堂的门在她的背后打开。

“完蛋了,完蛋了。”苏景堂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拍在江止语的肩膀上,“江止语,完蛋了。”

江止语不需要苏景堂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打开门,踢掉自己的鞋子,一屁股跌进沙发里。苏景堂跟在她的身后,替她打开客厅的灯,面对她坐在地毯上。“怎么了?”他问江止语。

“你不是说完蛋了吗?”

“是啊。”苏景堂点点头。

“你先完蛋,还是我先完蛋?”江止语垂头丧气地问。

“……那还是你先完蛋吧。”苏景堂将手机丢在地毯上,“我听听看咱俩谁更完蛋。”

“我跟我爸吵架了。”

“怎么又吵架了呢?”

“出来的时候又跟我妈吵架了。”

“你们一家三口怎么都这么奔放呢?”

江止语望着苏景堂抬起的一张脸,那是一张不沾染尘世烦恼的脸。江止语要怎么告诉苏景堂自己出生于一个怎样的家庭,又经历过怎样的童年。她觉得苏景堂不会理解。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所经受的教育、他成长的环境在江止语看来都是那样干净,她甚至不敢将她经历的种种告诉苏景堂。她希望他认为她是一个单纯快乐的女孩,有善良开明的父母,有彼此尊重的家庭氛围,她甚至希望自己的父母也是大学教授,那样她才更加配得上成为苏景堂的朋友,甚至是女朋友。可事实是,她的母亲是高中毕业,她的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她的母亲嗜钱如命,她的父亲正日渐成为一个野蛮人。

江止语越想越委屈,委屈地哭了出来。她觉得不公平。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不想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可她也知道江省元并没有做错什么,命运对江省元更加不公平。他最爱的母亲不爱他,他最敬重的父亲不在乎他,他的一生都在被两个既不爱他也不在乎他的人摆布,直到他失去了其中一个,很快也要失去另一个。他没有机会为自己平反了,他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可以活得更好。因为他爱的那个人不在了,剩下的那个人不在乎。

苏景堂呆呆地望着江止语嚎啕大哭的模样,说不出一句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陪着她,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从不了解家人之间的感情可以如此之深。在他的认知中,家人之间,一切从来都是寡淡的。

他记得他刚搬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是中秋节。他把东西收拾完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客厅的地上堆着几个空纸箱,还有一些包装袋。苏景堂坐在地板上,一下子傻掉了。他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那天是中秋节,可是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爸妈在地球的另一头,他们之间有时差,也许他们忘记了要祝他中秋节快乐,他们好像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祝他们中秋节快乐。苏景堂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灯,房间里的光线是天刚黑时候的灰白色,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客厅中央,坐着坐着,再抬头看一眼,天就变成灰蓝色了。那一刻苏景堂觉得,有他或者没有他,在别人的世界里都是一样的。

房间里的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一个哭着,一个看着,像一出忘词的舞台剧。

“不是我的错。”江止语忽然说。

“我知道。”苏景堂点点头。

“现在想想……也不是我爸的错。”

“我知道。”

“那你说谁错了?”

“我错了。”苏景堂脱口而出。

江止语望着苏景堂严肃的表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才意识到在刚才那一场漫长的哭泣中,苏景堂一直坐在她的面前。她忽然觉得苏景堂是那样好,远比她想象得更加好。这让江止语以往认识的男孩子们显得如此乏味。他们在五花八门的恋爱学堂里修炼了同一门搭讪技巧,同一种亲近的招数,甚至连他们失望和厌倦的模样都如出一辙。在他们接近一个女孩的第一刻,他们眼里的急切就暴露了他们的渴望。那些渴望意味着,如果他们不能快速获取期盼的回应,他们就会将热情原封不动地搬到下一个女孩面前。

可是坐在地毯上的苏景堂,他那么可爱,那么聪明,得体又幽默,他有很多很多好习惯。他是江止语遇见五百个男孩子之后,才会偶然遇见的那一个。江止语喜欢他,很喜欢,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江止语觉得苏景堂可不是什么宝藏,他是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钻石呀。能够喜欢这样的男孩子,江止语也觉得自己实在了不起。

她忽然想起苏景堂一开始对她说的事。她问他,“你本来要和我讲什么事?”

“哦。”苏景堂回过神来,他捡起地上的手机,翻开微信界面递给江止语。“我们的秘密被发现了。”

江止语看见那个熟悉的纳豆群,上面显示:

“秦可牛拍了拍青山十八妹的肩膀发现是裴斗娜。”

“苏老师,选择题第二题的答案是错的。如果奶奶是红绿色盲,妈妈是隐性基因携带者,爸爸就一定是红绿色盲。那么女儿是红绿色盲的几率是50%,儿子是红绿色盲的几率也是50%。如果题目是生出一个红绿色盲女儿或者儿子的几率,答案才应该是25%。”

“秦可牛已被你移出群聊。”

“什么意思?”江止语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来,“串群了?”

“昂。”

“莫纳发现没有?”

“一定发现了啊。”苏景堂生气地说,“莫纳每天窥屏窥得可积极了,只要提一嘴他的名字,还没开始讲话,他那个狗头表情包就出现了。”

江止语正打算继续往前翻,一条新消息突然出现在手机最上方。发消息的人叫“你的小可爱”,不知道这名字是她的昵称还是苏景堂为她修改的备注。那条消息是这样的:“哥哥,要睡觉了,你不打算亲我一下吗?”

江止语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僵硬,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景堂正扬起脸看着她,她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他要索回自己的手机。她只好假装不在意地嘲笑苏景堂,“女朋友给你发消息了呦。”

苏景堂并没有任何解释,他只是笑一笑,便自然地接过手机开始回复信息。这一刻江止语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完蛋了。她想起过去那么多日子里,她努力隐藏自己对苏景堂的喜欢,只是因为她猜测,一旦苏景堂知道自己喜欢他了,他就会被她的喜欢宠坏。或者再退一步,假如苏景堂不喜欢她,那么她也不必在他的面前显得卑微。只要她从未表达过她的喜爱,她就是一个和苏景堂平等的人。他们刚巧遇见,又刚巧成为朋友,仅此而已,谁也不会输给谁。可是她想错了。在她拼命确定他的那一点微弱的也许代表着喜欢的信号背后,是他完全的不在意。

他不在意遇见她,不在意她是否算得上他的朋友,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喜欢他。

比起苏景堂认真的拒绝,江止语更害怕他的不在意。

她觉得自己根本还没有开始就输了。她终于想起林念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确认的。当你无数次怀疑这个男人是否喜欢你的时候,答案就是不喜欢。

第六场

苏景堂并没有意识到江止语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发现,从那天起,江止语没有再找过他。

从前他发给她的无聊信息她都会回复,即使懒得说话,她也会回复一个表情包给他。从前她会在家里等他一起出门,会将他送到学校然后再去上班。苏景堂会监督江止语吃早餐,如果没有他,她就会忘记吃早餐这件事。从前她会接他下班,然后在路上买一个冰淇淋带回家。苏景堂的肠胃不好,不能吃生冷的食物,所以江止语每回都要在苏景堂的客厅里表演吃冰激凌,然后才肯回家。有时候苏景堂忍不住,会央求江止语赏一口给他,江止语将自己的勺子递给苏景堂,他也会自然地塞进嘴里。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江止语不再等他上班,也不再接他下班。她的微信回复忽然变得礼貌有分寸,而大多数时候是不回复。她不再和他一起吃早餐和晚餐,也不再赖在他的家里不肯回家。某一天夜里,他拿着一瓶起泡酒去找江止语想要聊一聊,江止语却说自己早早就睡了。

这天清晨,他站在江止语的家门口,想要敲她的门,想了想又罢了。他拎起江止语放在家门口的垃圾,和自己的一并丢进楼下的垃圾桶里。他站在和莫纳约定好晨跑的地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纳豆群已经被他解散了。其实莫纳不知道,其中有几个孩子是真的喜欢他。

莫纳三天没有来晨跑了,江止语也不理他,苏景堂实在觉得没有意思。他给岳霏霏发了一条早安的消息,发现岳霏霏也没有起床。晃神之间,他看见莫纳从他的面前跑过去。“唉?莫纳老师。”苏景堂慌忙收起手机追上去。

莫纳听见苏景堂在叫自己,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等一等苏景堂,只是继续向前跑着,跑步的速度只比走路快了一点点。“莫纳老师,你等一等我。”苏景堂追上来,握住莫纳的胳膊。“生我气了?”他问莫纳。

“没有。”莫纳被苏景堂这么一拽,只好停下来。他眼睛望着湖面的方向,努力不和苏景堂对视。

湖里的冰面已经全部融化了,春风吹过来,吹醒了城市里一半的人们。苏景堂摇晃着莫纳的胳膊,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撒娇,“别生气嘛。”

“小苏老师。”莫纳沉声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你们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绝对不是。”苏景堂一只手竖起来,像是在对天发誓,“莫纳老师,我是真的觉得你很了不起。假如我不认识你,我也会为你呐喊助威。只是命运竟然那么凑巧让我们相遇了,你让我怎么办。”

莫纳斜着眼睛盯着苏景堂,半晌撇了撇嘴,说,“行吧——但是你不用再帮我了,我要靠我自己。”

“好好好。”苏景堂慌忙答应道。虽然他觉得莫纳有些天真,可暂时先哄好一个,再去哄下一个,总好过两个人都不理他。

“小语呢?这几天怎么没看见她?”

苏景堂苦笑着说,“你见她什么时候起这么早过?”

“哦。”莫纳点点头,开始继续晨跑,“她最近工作很忙吗?”

“不知道。”苏景堂慢悠悠地跑着,“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理我了。”

“你们俩吵架了?”莫纳跟在苏景堂的身后,开始了退休老人一般的晨跑。

“我也不知道……”苏景堂犹豫着,“好像是……她发现我谈恋爱以后,就没有再理过我了。”

“你没有告诉她,你有女朋友了啊?”

“她也没有问过我啊……”

“那你不是应该主动告诉她吗?你们俩不是无话不谈吗?”

苏景堂忽然停下来,他认真地凝望着莫纳,“莫纳老师,你说,江止语是不是喜欢我?”

莫纳听见这话的时候,已经跑出去两米多。他停下步伐,转身鄙夷地看着苏景堂问道,“小苏老师,你说,小兰是不是喜欢新一?林黛玉是不是喜欢贾宝玉?孙悟空是不是喜欢唐僧?”

“可是,她也没有跟我说过啊……”

“可是,你也没有说过不喜欢啊,我看你也挺来劲的。”莫纳望着苏景堂垂头丧气的模样,叹声气说,“要是真的不喜欢,就早点儿跟人家说清楚,别耽误人家……二十来岁有几年啊,一眨眼就过去了。”

江止语出门的时候,看见垃圾已经被丢掉了,她知道这是苏景堂做的。她明白苏景堂在讨好她,男人们总是这样,觉得女人一旦生气了,哄一哄就好了,可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把车停在公司门口,刚准备下车,旁边开来一辆棕色玛莎拉蒂,紧挨着江止语的白色小轿车停下。江止语推开车门,发现只能打开15公分的距离。她斜着身子擦出车门,站在两辆车中间大声喊道,“哪个王八蛋?大清早没睡醒是不是?”

秦歌得意洋洋地从车里钻出来,望着江止语气到通红的脸,觉得今天早上的心情真是好。“一大清早这么大火气。”他揶揄道,“一看就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呦,这么会察言观色?”江止语笑着回敬他,“一看童年就过得很艰辛。”

“呦,身上这么多刺儿?”秦歌笑眯眯地将钥匙抛到半空中又接住,“一看从小就没有被人宠爱过。”

江止语气呼呼地望着秦歌抛着钥匙走进大门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比苏景堂还可恶。

她走到前台,打开电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宋清晖站在她的面前。

“林念老师呢?”他问江止语。

“在治疗室等你。”江止语带他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治疗室门口,“已经准备好了,您进去吧。”

“好。”宋清晖谢过江止语,便推开治疗室的白色木门。

“感觉怎么样?”林念请他在椅子上坐下。

“感觉……很难说,也好也不好。”他发现这个房间的光线比之前的咨询室暗了一些。“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试着忘记这件事,忘记这个人。可你也知道,很多人、很多事,哪儿能说忘就忘。有的时候你越想去忘记的人,越忘不掉。其实我也明白,我找过的那些女人,每一个都像她,每一个都不是她。”

“在你小的时候,你幻想过你们的未来吗?”

“我没有想得那么远……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接受她。”宋清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妈走了以后,我奶奶一直跟我说,是我妈不要我了,所以我从小对女性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后来我见到了她,我爸让我叫她‘妈妈’,我偏不。一方面她不是我妈,另一方面,她才多大啊,看起来和我乡下同村的姐姐差不多大……后来,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接受她的呢。是在我十岁那一年,我让我爸打了一顿。晚上她偷偷跑到我的房间,说要给我上药。那个时候是夏天,我穿着短裤。她说你把裤子脱了,我说不脱。她说你害什么臊,你才多大?我说我好歹是个男人,你让一个男人脱裤子,你才不害臊。她说,那你把裤子脱了,我闭着眼睛给你抹药总行了吧。我说不行,你把灯关了。她说关了灯我怎么看得见。我问她,你不是说你不看吗。她说行行行,我关灯,你赶紧脱。然后她就把灯关了,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她把药涂得我满身都是。”

宋清晖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笑了起来。“从那时候起,我发现她并不坏。电视剧里都说,后妈是坏女人,可我觉得她不是。与其说是后妈,不如说她是我爸的另一个孩子,因为挨打的时候,我们俩一个也躲不掉……可是后来,当我长大一点,懂了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我才知道,我爸夜里把她拉到房间挨打,并不是真的挨打。虽然我听到巴掌拍在身上的声音,也听到她的哭声,可是我知道那和我爸打我是不一样的——我那时候才终于明白,她是我爸的女人。”

林念等待了两秒,问他,“从那以后,你对她的看法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个时候我刚好是青春期。明白这一切之后,我没有办法接受,我有好长时间不愿意和她讲话。我还在学校里交女朋友,学会了夜不归宿。可是这些都没有用,我还是想她,后来我又回去了。”宋清晖叹声气,继续说,“其实我现在能明白,当初那些都不是她情愿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甚至当年我让她和我一起走,她不同意,我还曾认为是她舍不得我爸,我其实是一气之下离开她的……谁想到,就成了永别。”

“上一次结束的时候,我有问过你,你恨她吗,你没有回答我。”林念询问宋清晖。“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想不想对李月婵说?”

“怎么说?”他犹疑地望着林念。

“把你想说却没有来得及说的,把你这么多年积攒的,都告诉李月婵。”林念听见他问的是“怎么说”,而不是“说什么”。林念觉得他一定有话要对李月婵说。她搬来另一把椅子,放在宋清晖的对面,问他,“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宋清晖从提包里掏出一条围巾,递给林念,“这是我从她的遗物里找到的,是她三十岁生日那年我给她买的围巾,她一直放在衣柜里。”

林念将一个抱枕放在对面的椅子上,又将那条围巾摆在上面。“现在,想象李月婵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讲吗?”

听见林念的话,宋清晖凝望着对面的椅子和椅子上的围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林念本以为宋清晖还带着些许阻抗,也许她应该再酝酿一些时间。可是前期沟通的时候,他分明是同意的,她认为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林念觉得他对李月婵的爱已经被唤醒,到了不得不说出口的时候。如果不把这脓包挤破,不把黑色的血液流干净,不把伤口重新缝合,坏死的血浆就会流满他的四肢百骸,直到侵蚀他的大脑,直到把他变成一具废躯。

很多人都认为藏起自己的伤口就能不被人发现,可是那伤口却在一天一天发炎,一天一天噬咬你的骨头。

林念仔细观察着宋清晖,听见他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啊……”他说,“其实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如果当年我再坚持一点,你就会和我一起走。也许直到今天,你都还好好的……其实那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些。没有和你说过抱歉,也没有和你说过感谢。但你走以后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没有你,我又会是什么样……可能,早就被我爸打死了吧。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妙,不然为什么偏偏让咱俩遇见了。我那个时候甚至觉得,老天爷是不是在弥补我,把我妈弄走了,又把你送到我的身边来。你说送就送吧,怎么送了一半,又要回去了呢……”

“李月婵。”宋清晖开始叫她的名字,“你说你的命是不是也忒苦了点儿,小的时候你爸妈不要你,后来遇见我爸,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谁知道我爸也是个混蛋。好不容易我长大了,可以带你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你偏偏就没有这个享福的命……你这一辈子都用来保护我了,终于轮到我可以保护你的时候,你怎么就走了呢……如果那天你跟我一起走……还有,元旦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说过几天我爸就回来了,你还说我爸爱吃饺子,你得给他包饺子。我当时还骂你,我说他对你那么差劲你还给他包什么饺子,不如拿去喂猪。你说我爸有寄钱回来,够我下学期的学费了。我说我不要他的钱。我还对你说了很难听的话,我说你为了那点钱就把自己卖了,李月婵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尊……我现在知道错了。我觉得我是个混蛋,真的,李月婵,我比我爸还混蛋。如果我早就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一定不会那样说。我会告诉你,如果有下辈子,离我爸远一点,离我远一点,那样你会过得好一些……”

林念等待他讲完自己想说的话,然后她问宋清晖,“你后悔自己当年没有保护好她吗?”

宋清晖微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你觉得她会责怪你吗?”

他摇了摇头,“不会的。”他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任何人,没有怪过自己的爸妈,也没有怪过我爸……我想,她更不舍得怪我。”

“那你问问她,问一问她有什么话想要告诉你。”

宋清晖将林念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听见林念告诉他,“现在,请你坐到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假设你此刻是李月婵,面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宋清晖,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吗?”

宋清晖缓慢地站起身,挪到对面的椅子上。他坐下来,两只手紧紧地扣在膝盖上。他挣扎出一个笑容,“晖晖呀……”他呼唤着对面的那把空椅子。

“……晖晖呀。”林念听见第二声“呀”字落下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晖晖呀……”他一边呼喊自己的名字,一边用手掌捂住面庞。这大概是他的继母常常呼唤他的字眼和语调,从他十九岁那年起,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人用这一句带着江南梅雨气息的“晖晖呀”这样叫他。林念目睹这个穿着西装的四十一岁男人蜷缩着身体,像一个十四岁孩子那样不停地叫着,“晖晖呀……”

伴随这三个字不停重复着,一阵又一阵带着雄性气息的哭泣回荡在房间里。那不同于女性的啼哭,是一种沉寂了很多年的来自遥远地方的哭声。那哭声里隐藏着埋怨、思念、依恋以及说不完的遗憾。他也许从未在继母的面前这样恸哭过,他也许从未因为她的离开而光明正大地伤心过,他也许从未意识到,二十二年过去了,他依然相依着她的命,哪怕她早已不在人间。

宋清晖再一次回到属于自己的椅子上时,林念听见他说,“林念,你不是问我恨不恨李月婵吗……我知道你想说的是,我恨不恨她当年没有勇气离开我爸,没有勇气和我一起走。其实,我是恨她的……比起恨她,我更恨我自己。”

“你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林念点点头说,“你一直没有机会去面对一个事实,就是当年李月婵如果真的离开了你爸,你该如何与她相处……李月婵没有做到的事,你的前女友做到了,可你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所以你才会那么痛苦。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李月婵没有死,你们现在应该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想过……”宋清晖用双手抱住头,痛苦地摇了摇,“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前女友……其实她和李月婵是一样的。她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她的丈夫以前和她是一个单位,但她的丈夫是一个情绪很不稳定的人。在外人面前,他开朗幽默,很懂得与人打交道。回到家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总是大呼小叫。不仅从不照顾家庭,还要让老婆时刻伺候他。她的儿子因为爸爸的脾气变得唯唯诺诺,只要有人大声说话,孩子就会浑身发抖……她为了保护儿子,从单位辞职,还搬到公公婆婆家里住……直到她遇见我。”

“她是你的前女友中最像李月婵的一个,可是她比李月婵勇敢——她选择了离婚。”林念低头窥视他的表情,“所以,你无法面对的究竟是离婚后的李月婵,还是你的前女友?”

宋清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很久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林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个男人大概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林念。”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林念轻轻舒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如果你是李月婵,你希望宋清晖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宋清晖苦笑一声道,“大概,不会是我这样的吧。”

“那你认为,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宋清晖想了想,告诉林念,“大约是一个有责任心,性格温柔又善良,忠于家庭,懂得照顾妻子的男人吧……哦,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喝酒,也不会打人。”

“那你觉得,你离那个男人有多远?”

“林念。”宋清晖忽然抬起头问她,“你觉得,像我这样的男人,适合结婚吗?”

“说不好。”林念将椅子上的围巾还给宋清晖,“先把你心里的李月婵埋葬了吧。让她好好地走。而你,要带着她对你的祝福,好好地活下去。”

宋清晖开车离去的时候,实验小组的季度小结会议正式开始。毫无意外,童鹿远再一次缺席了。欧北洋向所有人隐瞒了他在医院遇见童鹿远的事,包括他最喜欢的主播姐姐。简依娆再一次拒绝了欧北洋邀请她去学校自习的提议,因为周末她要去培训学校上课,没有时间陪欧北洋消遣。

杜若没有带孩子过来,她把大儿子送到幼儿园以后,又把小儿子交给自己的婆婆。虽然她不喜欢婆婆带孩子的方式,但她不得不承认,婆婆帮了她很大的忙。她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参加了这次实验,也不想让家人知道她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在旁人的眼里,一个女人结了婚,就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莫纳在经历了周期性退出实验之后,又第三次回来了。江止语揣摩出莫纳只是想要他们哄一哄他,告诉莫纳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之后他便会乖乖回来。江止语觉得在这一点上,莫纳像极了恋爱中的小女孩,习惯性地用分手来换取一点安慰和关注,之后便会消停一段时间。江止语希望莫纳明年还是不要来了吧,她觉得她的耐心只能维持到十二月。

在这一点上,江止语不得不佩服苏景堂。每一次,在江止语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苏景堂依然可以持续不断地安慰和鼓励莫纳。江止语甚至觉得,在苏景堂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他的善良几乎覆盖了所有人。

江止语越发分不清,苏景堂对他的好究竟是他出于本能的善良,还是带着一点点喜欢,他觉得这个男人令她捉摸不透。

于是她问莫纳,“你和苏景堂,和好了吗?”

“好了啊。”莫纳轻松地表示,“虽然我确实生气得不得了,毕竟你们欺骗了我……可是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你们也是出于好心,不想让我失落……况且,小苏老师真的对我很好。他每天早晨陪我跑步,晚上怕我饿着,还叫我一起吃饭。我写的稿子他都会认真地看,还给我提出修改意见。你说这么日日夜夜地陪着我,我就算是块石头,也被他感动了。”

“莫纳老师。”江止语生气地说,“我对你不好吗?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可是我啊!”

“好好好,你也好。”莫纳拍了拍江止语的脑袋说,“可是对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小苏老师对我更加用心。”

“你……”

“你和小苏老师,是不是吵架了?”

“他和你说了吧。”江止语噘了噘嘴说,“我就猜到他一定会告诉你,我猜他还会和你说,我是因为他谈恋爱才不理他了吧。男人们都是这样,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倒也不是完全这样。他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莫纳一定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他也许只是单纯地转述苏景堂的话,却并没有发现江止语越发阴沉的脸色。

“小语啊。”莫纳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虽说我也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但是姻缘这个事,有的时候吧,确实得讲究个门当户对,你说是吧……我不是说你不好啊姑娘,我只是觉得,咱们不要浪费时间在不可能的人身上。”

江止语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一时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她觉得莫纳说中了她的心思,也戳痛了她的心。她想起她那个糟糕的父亲和他手里被岁月模糊了的酒杯。她知道莫纳不是故意的,但莫纳更不会知道,比起苏景堂不喜欢江止语这件事更让她在意的,是江止语配不上苏景堂。

江止语心中那个糟糕的父亲江省元,他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因为他成了一个配不上喜欢的人的女孩吗。他不会知道的。因为此刻的他,正在经历一场和父亲之间隔了一辈子的谈判。

第七场

江省元显然又一次喝醉了,这几乎成了他的日常。他依然握着那只洗不干净的酒杯,坐在沙发上对身旁的父亲说,“爸,这么多年了,我都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了,你说咱们俩有没有真真正正地坐在一起聊过天——没有,我跟你说没有。爸。年轻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和你讲话。因为你是家里的权威,你是唯一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只有听你说话的份。现在,你也老了,骂不动人了,我请你听一听你的儿子说说话,成吗?”

李素戚坐在茶几的另一边。她生平头一次听见江省元这样和父亲讲话,她觉得他也许憋了一辈子的话,今天都要讲出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老头子的耳朵坏掉了,只能靠着助听器来维持听力。刚才洗澡之前,老头子把助听器摘下来放在了床头柜上。不管江省元今天鼓起多大的勇气,不管他说了什么,他的父亲都听不见。

“爸,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和小语吵架了。我亲口让她滚,可那是我的女儿啊,她现在不来看我了……是因为你,爸。”江省元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咱们父子这一辈子,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都认你是我爸,我自认我对你问心无愧。可你呢?可你对我怎么样。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丝愧疚吗?我小的时候,你不让我上学,我十五岁就开始给人家打工。后来我好不容易找了工作,你让文文去了。也行,我自己再找……那时候单位分房子,只要一万块钱,我问你借,你说你没有。晚上你拿着一百块钱,带着全家人过来给我开会,让我给你写欠条。我以为你真没钱,可是没几年你就给文文买了套房子……都是你的孩子,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江省元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酒。李素戚不知道他是用酒精浇灭自己的眼泪,还是用酒精唤起自己的回忆。

“当年,我最穷的时候,你一分钱没有接济过我,可我埋怨过你一句吗?”江省元接着说,“素戚为了养家,自己开了个饭店,我妈过来帮了两天忙,结果你不乐意了。就因为没有人给你做饭了,你就逼迫我们把饭店卖了……爸,你只惦记自己没有人伺候,你管过你的孙女有没有饭吃吗?”

电视机里的体育频道正在播放篮球比赛,那是老头这辈子最爱看的节目。电视机没有声音,因为他用不着,所以江省元的说话声便成了整个房间唯一的声音。

“我妈这一辈子做牛做马地伺候你,现在我妈不在了,我们还要继续伺候你。全家人把你像神仙一样供养起来,还要供养你的宝贝女儿……爸,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一丝后悔过?你有没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太自私了……你对得起我妈,你对得起我吗?”

江省元又喝下一口酒,李素戚看见老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转头望向李素戚,声音轻颤颤地说,“我想回家,让文文来接我。”

父亲走了以后,江省元便睡下了。李素戚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她想给江止语打个电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止语会知道她的爸爸想她了吗,也许会的吧。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见了面还是会吵架,会不欢而散。李素戚觉得她解不开江省元心里的结,她也觉得没有人能解开。一个缠了几十年的结,怎么能说解开就解开呢。他的母亲走的那一刻,那个结就打死了。

江止语并不知道这一切,也将永远不会知道。她正开着车向家奔去,奔向苏景堂家门口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她用尽全身力气拍向那扇门,一边大声喊道,“苏景堂,你给我出来!”

苏景堂听见江止语的声音,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怎么了这是?吃枪药了?”

江止语开始质问他,“你有没有问莫纳,我是不是喜欢你?”

苏景堂先是摇了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他觉得他问了,但他觉得他并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你可以直接来问我。”江止语指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你谈恋爱才生气不理你的?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因为吃醋才生气的?”

这一回苏景堂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他觉得江止语前半句说对了,后半句又没说对。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和你闹脾气,那你就错了。我已经不是会因为吃醋这种事闹脾气的小女孩了,我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我的判断告诉我,你只是把我当作普通朋友来对待,这就是你做错的第一件事。在你已经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你就应该自觉与其他异性保持距离,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深夜敲我家门、和我喝同一杯可乐、每天从早到晚地黏在一起这种会令人造成误会的举动。你做错的第二件事,是站在你的女朋友的角度,即使她再宽容大度,你也不应该在恋爱期间持续和另一个女生分享自己的快乐和伤悲。她是否能接受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尊重你们的感情。你做错的第三件事,是在你明确得知我因为这件事情生气时,你已经意识到我是喜欢你的。如果你真的珍惜我,哪怕是作为朋友珍惜我,你做出的第一个选择都应该是来找我确认。”

苏景堂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江止语所说的那么罪大恶极,可是江止语根本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

“而你是怎么做的?你去找了莫纳。我一开始无法理解这个举动代表什么,可当我换位思考之后,才明白在什么情况下,我会去找我们的另一个共同好友询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件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在拿这件事炫耀。”

“我没有……”苏景堂抓住江止语喘息的间隙插了一句话。可是江止语并不在意他的辩解,她只是想要控诉他。

“我没有觉得自己喜欢一个人是错误的行为。如果你让我产生误会,也许一次两次是我的错觉,那么持续不断地给我造成我们的关系更近一步的错觉,就是你的问题,是你没有把握好朋友之间交往的界限。”

在江止语再一次停顿的过程中,苏景堂慌忙伸出一只手捂住江止语的嘴。“停一下。”他打断她。

江止语看见苏景堂转身回到房间内,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水,边走边拧开瓶盖。他把水瓶递到江止语的嘴边,“不着急,喝口水慢慢说。”

江止语从苏景堂的手里接过那瓶水,一口气喝下小半瓶。然后她拧好瓶盖,将水瓶丢给苏景堂。短暂的间歇让她忘记了刚才在说什么,她隐约记得有“朋友”两个字。“……即使是纯粹的朋友关系,你也不应该在发觉我的情绪受到伤害,并且这伤害来自于你的时候选择退缩和逃离。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了吗?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甚至不想用更恶意的揣测给你下定义,那样我会觉得你是一个无比自私和品德败坏的人,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通常的说法是,在两个人之中,谁先低头就代表谁先认输。我选择低头并不代表我向你认输,我只是更加在意你,比你在意我更加地在意你。我同样在意因为我们之间的尴尬影响到其他人,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找你。”

苏景堂被江止语抨击得一头雾水,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江止语口中十恶不赦的人渣。他还想继续做解释,可是又发现这解释徒劳无功。他只好问江止语,“你摆了这么一大堆我的罪状,那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江止语讲完这一大堆话,火气也消了一大半。她见苏景堂没有再辩解什么,觉得他承认错误的态度倒还算坦诚。于是她说,“我希望你先道歉。”

“对不起,江止语小姐,我错了。”苏景堂向后退半步,面对江止语恭恭敬敬地鞠了个标准90度的躬。“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要和你绝交!”

“那好。”苏景堂笑着问她,“绝交的话,以后你的垃圾我还要不要帮你丢掉?”

“要。”江止语想也不想就回答他。

苏景堂狡黠地望着她笑,“不是说绝交了吗?”

接着,苏景堂面前的防盗门被江止语一个巴掌合上。苏景堂站在防盗门背后,差一点磕出鼻血来。他听见厚厚的一道门那边传来江止语斩钉截铁的三个字:“绝交了!”

尾声

这一年清明节的时候,宋清晖来到李月婵的墓前。他把面前的地清扫干净,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月婵。”他看着那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觉得她大概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我也想通了,这么多年我之所以忘不掉你,就是因为你走得太早了。你给我留了那么多遗憾,也是够绝情的……但是那都过去了,你是永远活在三十三岁了,可我不能永远活在十九岁。”

“你不会怪我吧?”他笑了笑说,“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会成为你想要的那种男人。虽然现在还差了点儿,但是我努力……如果下辈子你要投胎的话,就来做我的女儿吧。要是有一天你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我会告诉你,一定要找一个像我一样疼你的。要是那个男人敢欺负你,我就算是活到八十岁,也会拿拐杖去敲断他的脊梁骨。”

宋清晖一边笑着,一边凝望着李月婵的照片。

快到正午了,太阳升上来,宋清晖从地上站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我走了啊。”他对着那张照片说。

他走到山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站在远处。小男孩躲在妈妈的背后望着宋清晖走过来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妈,可以回家吃饭了吗?”

《人生实验室·荆棘之路》 完

第4单元 蔷薇星球

敬请期待

人生实验室:妈妈,我们来玩角色互换游戏吧

作者:潘安小姐

心理咨询师,书写都市“坏女孩”的故事,开创骚浪派小说先河。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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