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弄弄堂堂(下)
散文
朋友中有卢氏夫妇,是我在家乡芜湖中学时的同学,1945年抗战胜利那年,我从军,他二人来上海读书、结婚、就业。44年后的1989年,我按址寻访他二人。我在虹口区四川北路底,民进路和中洲路的交叉口徘徊,搞不清楚是民进路44号还是中洲路44号,正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东张西望,左右彷徨时,身旁一间照相馆的广告橱窗里,竟然陈列了一张我同学郭怀悟女士的昔日照片,那正是我要寻访的卢太太。店家告诉我,这儿就是往日的中洲里,也是现在的中洲路,二楼要从石库门总门进去。果然不错,我按铃攀梯应声推门而入,彼此欣喜若狂。将近半世纪不见而见是一喜,一张旧照片竟成了重逢的索引,更是喜上加喜。真的是,少小别离白首见,六臂环抱,涕泪涮涮而下,恍如隔世。
卢兄告诉我,我刚进来的乌漆大门,是石库门式的总门,本来配有铜质吊环,颇显庄严肃穆,不可冒犯之势。这些年来两岸分治以后,房地产几乎全部停摆,一直等到邓小平(1904-1997)于1978年提出改革开放政策,重心放在经济发展,他有两段剑及履及的文案,让人耳目一新:
社会主义要消灭贫穷,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现在,周边一些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发展比我们快,如果我们不发展或发展太慢,老百姓一比较,就有问题了。
石库门式住宅开始没落,已经拆去不少。一种新形式、新风格、新技术、新材料、新设备的住宅正在发展过程中,好比淮海中路的新康花园、永康花园、紫苑庄等,都是这期间的产品。房地产成了火车头,带动了百业奔腾,尤其在上海,日日变,夜夜变,三天不见,就好像三年没见面。
同学中朱正安兄、毛东海兄两家分居黄陵路和长三白路,属于新式弄堂。另有学长高纪纲夫妇,20世纪末乔迁到和台北彼时多层大厦相似的新居。二十多年前,我又一次作客上海,朱同学的二公子准备结婚,这位30岁刚出头的交大博士,邀我去参观他的正在装璜的新宅,虽不能和台北同时段推出售价新台币上亿的豪宅相比,也是所谓智慧型的房屋了。还有一位叶姓同学,在一个寒冷傍晚,约我和毛、郭、朱前往他儿子的新居晚餐,我等欣然前往。是在郊区的嫩江路,村名四光二村,进得村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路标易帜,幢幢屋距双车可错,是五层楼房,不设电梯,每户二十坪左右,售屋不售地,二卧,厨厕浴三全,客餐合用,现代化设备一应俱全,新房充满喜乐、光亮,和亲情。叶兄说,他这儿子,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而失学,但有一技,小俩口都是个体户,日后生活应无虞。
旧世纪末,新世纪初,我曾多次旧地重游,小聚卢氏夫妇,少数硕果尚存的石库门式的弄堂住宅,正等待被拆除的命运降临,中洲里的住宅乃是其中之一,和屋主人一般,成了风中烛,火中冰。每次小酌黄昏,窗前茗茶谈古,远眺弄弄堂堂,残垣断壁,在无数遍的叨念喟叹中幻灭又成形;工地好比古战场,浩浩乎怪手拉枯摧朽,垒垒乎鹰架层层矗立,沙土灰尘齐飞,模板水泥一色。我们咀嚼世事沦丧,重温也穿越历史,「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眼看那一幢幢毫不怜惜地被拆除,用不了多少日子,石库门式的弄堂住宅,将会消灭得无影无踪。
但是,上海的弄弄堂堂,将永存我心,旧人旧地旧情谊。
(后记:本文得以写成,乃多次和卢宗尧、郭怀悟兄嫂聊天的成绩,如今他二老均已作古,据此怀念志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