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百景——文化财修复师

弟子下田纯平(见图左)1982年生于埼玉县。于多摩美术大学绘画学系专攻日本画,毕业后进入半田九清堂。2014~2017年,于东京国立博物馆任职。是国宝修理装潢师联盟认可的「主任技师」。工作态度金句:「修理就是将作品传承到下个世代。」师傅半田昌规(见图右)1962年生于东京。多摩美术大学毕业后进入半田九清堂。曾任母校与东京艺术大学研究所等特聘讲师。国宝修理装潢师联盟副理事长,也是该联盟认定全国仅有16人的「技师长」之一。工作态度金句:「修理是没有说明书的工作。」

下田纯平默默使用镊子进行修复工作。(大块文化提供)

半田师傅正在说明如何使用数位扫描技术修补古文书的纸面缺损。(大块文化提供)

工具使用熟练后有如自己手指的延伸。(大块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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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重要文化财面对面

我听闻有一处工坊除了接受许多国内各地的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神社寺庙的 委托,也处理许多来自国外美术馆的案件。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与江户东京博物馆都设有分室,拥有二十五名员工,因而前去采访。它的名字是「半田九清株式会社」,业务内容是修复日本画与古文书等文化财,位于东京都涩谷区。

这间公司让许多重要作品得以延续,志向高洁,我原本以为老板的性格会很严肃,见到半田昌规师傅后,才发现我根本多虑了,半田师傅一开始便笑着对我说:「我们所做的不是让九十岁的奶奶回到二十岁,而是让她保有九十岁的姿态。」

半田师傅问我要不要参观修复作业,很快地便让我进入二楼宽敞的作业空间。我看到现场的景象,不由得感到惊讶。下田纯平正在作业空间的一角默默地专心使用镊子。桌上有一张纸,他正用镊子夹起纸面上的黑色纤维,不论怎么看,那些纤维都细得不到一公厘。

我还没弄清楚状况,便小声询问:「请问您一小时可以完成多少?」下田停下手边的工作回答:「从早上开始,大概这么多。」

他让我看了用镊子夹起后清除的「黑点」,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那些黑点只有两、三平方公分大小。真是无法想像的漫长作业……

半田师傅说:「这幅作品是长野县美术馆委托我们修复的镰仓时代佛画,是孔雀明王像。」

听了半田师傅的话,我又吓了一跳。这可是八百年前的作品,也就是重要文化财。修理工坊就像综合医院,孔雀明王画在一块织目较粗的绢布上,正反两面都有画,呈现出立体感。下田用镊子清除的是画下方用浆糊黏贴的底纸。也就是说,这幅画是反面摊在桌上,下田正在除去长年劣化的底纸。

半田师傅说:「要把纸弄软,让纤维变得像棉花一样之后,再慢慢地剥掉。」原来如此。下田的手边有一把刷子,他要先用刷子沾水涂在底纸表面软化它,才能用镊子夹除纤维。

「虽然是水,但它会渗透底纸、弄湿颜料。加一点海萝胶水就会变稠,才不会渗到下面。」

我愈听愈觉得这实在太深奥了。海萝胶是从海藻抽出液体后在工坊内制作。用来填补缺损的和纸,也是在分析原本画纸的纤维后,在工坊内自行制作。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材料也是手工制作。下田今天进行的作业,只是众多文化财修复中的一项小步骤。

一件作品会由五人至十人组成专案小组,并安排时程,以便在预定日前完工。大致上的作业是先以精密仪器摄影等方式调查作品,并将书画从裱具上拆下,剥掉底纸。修复书画上的虫蛀、缺损后,再贴上新的和纸,接着用跟原来类似的布料装裱。公司没有分工体制,由专案小组分担一个作品,每一个员工都拥有进行全部作业的技能。

半田师傅把需要修复的作品比喻为「患者」。「举例来说,这里就像综合医院。患者经过放射线科、外科、内科等会诊,而我们的技术人员会用笔、刷毛、镊子代替手术刀,进行不容失败的『手术』。」半田师傅接着又说:「每位患者天生的症状都不同,每个修复作业都无法制作成说明书。」

从职人到技术人员的时代

半田九清堂是半田师傅的父亲达二(一九三四~二○○六)在一九六五年创立的公司。半田达二从十四岁就开始学习当裱装师,二十岁获得师傅青睐,负责修复中国绘画,在业界崭露头角。他独立开业后,将业务拓展到古文书、书籍、绘画、纸门画、屏风画等范畴。

「我父亲是在家里工作,我小时候放学回家,就会先去父亲的工作室。」半田师傅回忆着说。

当时,半田达二有许多委托案来自海外,如:美国、台湾的收藏家、柏林美术馆等等。半田师傅对于继承家业没有一丝迷惘,考入多摩美术大学后专攻日本画。在学时,半田师傅执笔绘画,获选为学校代表,在银座的画廊连续举办数场企划展,周遭都认为他应该会以成为画家为目标,但半田师傅却对修复工作更有兴趣,一毕业就回到父亲门下。

「对文物修复的想法等整体观念,我算是师承我父亲。但技术是从父亲的弟子、我的两个叔叔身上学的。我入行时,以前那种『职人』的世界,已经转变成『技术人员』的世界了。」

经验很重要,但职人工作总是「 不用说那么多,照着做就对了」,不会有进一步的讨论。但是一路传承的技术与方法其实都有理论支持。现代已经会由作品的年代背景,来推敲用具与作业空间等科学证据,采用新设备进行逻辑性的实际作业。进行修复作业时,必须时时思考「要让湿度从60%降到55%,必须减少几cc的水」、「调整胶水浓度时,固体与水分的比例是多少」。

我问半田师傅:「您经手的作品中,对哪件印象最深刻?」他的回答是:「没有特别深刻的。」他的回答令人十分意外。半田师傅说,因为每一件作品都是团队合作,辛苦的小故事倒是不少,例如:东山魁夷的「残照」必须用胶水黏合颜料裂开所造成的缝隙,但作业很不顺利等等。

半田师傅在四十岁继承社长职位后,在业界广为活跃。例如,担任母校多摩美术大学的讲师,长年负责教授「裱装实习」课程。刚刚那位用镊子剥除底纸的下田,就是因为这堂课才进入公司。

隐身幕后的工作

下田说:「高中时看电视,对文化财修复的工作产生了模糊的向往。我喜欢画画,进了美术大学之后,却发觉成为画家不是我的目标,刚好这时我上了半田师傅的课。」向往的职业可能成真,这种难得的机会怎能错过。下田写信给半田师傅,请师傅与他见面。半田师傅说:「那堂课的男学生很少,他又学得很认真,我本来就对他有印象。」某种意义上,这是个狭窄的业界。透过教授们的私下推荐,下田进入公司。

——请问您一开始是做什么样的工作?

「浆糊与老布染色等等的材料制作,还有帮忙拍摄、调查作品的损伤。有一阵子都是做『事前准备』的工作。年资差不多的前辈们会教我怎么做。」

——您不讨厌「事前准备」吗?

「完全不会。我有一阵子觉得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但有一次我用小麦淀粉调浆糊时,我想到自己调的浆糊会用在修复流传后世的作品上,这才发觉责任重大。之后我就更投入这分工作了。虽然失败过很多次,但想到检讨失败就能带来下次的成功,我就很开心。」市售的浆糊含有防腐剂,使用小麦淀粉制作的浆糊则会发霉,最后腐烂。由于劣化过程缓慢,一百年后修复时不会对作品造成伤害。下田双眼发亮地说:「几百年前的人就知道这件事,太了不起了。」一旁的半田师傅补充道:「能客观看待这些事,就代表他很适合这分工作。」

——您刚刚拿镊子进行的作业,是入行多久之后才开始做的呢?

「从事前准备开始慢慢接近作品,大概在四、五年后才真正碰触到作品。所以大概是五年吧。」

「咦?五年?」我忍不住反问。下田平静地回答:「没错。」这是我取材至今遇到的徒弟中,「事前准备期」远比别人长的一位。

过了一会儿,下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准备裱具时,要用刀具沿着尺裁切,才会迅速、正确又安全。说起来很简单,但要流畅的完成这些动作,都是靠事前准备、不断的反复训练,身体才能记住。」

下田已经入行十六年,正是工作得心应手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还在学习,心态十分谦逊。

——您认为这分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呢?

「用隐身幕后的方式,把前人传下来的作品传承到下个世代。」下田的回答十分直接,还带着「隐身幕后」这个前提。我思索着这件事,在访谈的最后询问:「您之后想负责哪个时代的哪些作品呢?」

下田干脆回答我:「我没有特别想负责哪些作品。如果我自己想做什么,就是一种欲望,就不能算是隐身幕后了。」真是十分恭敬俭让,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教育让他如此言之成理。

「虽然半田社长没有直接教过我修复文物的技术,但半田九清堂的信念一直都是『作品第一』、『用爱来修复』,我真的获益良多。」

一旁的半田师傅瞬间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接着是心领神会的微笑。

(本文摘自《师徒百景》一书,大块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