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阿嬷教我的歌

图/黄祈嘉

沈政男

失智诊间的每一场医病相遇,都是老人家跟自己的久别重逢。

梅桂阿嬷由中年女儿带来看初诊,说是失智以后,白天「啄龟」,到了晚上变身猫头鹰不睡觉吵人。要她看电视、听广播,她说没兴趣;到邻居亲友家串门子,她嫌麻烦;长照人员建议参加社区据点活动,她去画了几张着色图、玩了几次宾果就不愿再爬上交通车了。

中年女儿有些猫熊眼,显然照顾负担不小,但我给的照顾建议,她一律回说试过了,没效啦!帮阿嬷加个安眠药就好!

我照例询问阿嬷的个人生活史,从出生到失智之前几十年的人生大小事,一问及学历,马上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阿嬷念过镇上的小学。

算起来,应该是光复前的事了。「阿嬷,汝读过日本册?」我说。

阿嬷睁开眼睛,怔忪了一会儿,然后说:「有啊!按怎?」

失智以后,脑海那只储存了一生记忆的五斗柜,渐渐从最上层开始崩毁,明明已八十多岁,却说五十、三十,甚至未婚。梅桂阿嬷来到了哪一层?最底部的儿时记忆,应该仍有保存吧!只是,该问她什么?小学老师、同学,还是课文、考试?

「阿嬷,汝会晓唱日本歌否?细汉的时阵,老师有教汝唱啥物歌否?」我突然想要这么问。音乐与旋律往往比语言文字,甚至影像,在脑海中记得更深更牢;或许,在小梅桂脑海印刻的童谣,可以抵挡一下失智土石流的冲刷吧。

梅桂阿嬷听了没有立即反应,几秒钟后才缓缓擡起头来,睁开眼睛。接着又停顿了一下,随后张开双唇,让声音从喉底跃出:「剥剥剥,好豆剥剥......」因为咬字有些含混,我好像看到被困了好久的小鸟一只只拍翅努力飞起。

「这是什么歌?」我赶紧转头问。听起来是童谣的旋律,应该是阿嬷小时候会唱的儿歌。

「我没听妈妈唱过,」中年女儿摇摇头说。

阿嬷唱了几句以后停了下来,我要她继续唱,也拿出手机录音下来。唱完以后,她不再爱困,反而眼睛睁得大大,若有所思。

「阿嬷,你在想啥?」我说。

「无......无啦。」她说。

阿嬷虽然没讲,似乎这首儿歌让她想到了什么。

看诊尾声,我给阿嬷开一些必要时才吃的安眠药,并叮嘱中年女儿多多陪她唱歌,这时,我看到女儿的眼神柔和了一些。有些家属朝夕照顾老人家,难免以为了解一切,其实还有很多可做。

当晚下班回到家,我播放梅桂阿嬷的歌声给太太听,她偶然间认识了来台旅游的日本老人家,跟他们成为网友,也学会了日语。因为阿嬷发音不清,只听出「好豆」,也就是「鸽子」两字。

够了!我在网路上搜寻,很快找出了全曲,原来,乃日本时代的小学儿歌,歌名就叫「鸽子」。歌词的意思是:鸽子啊,想吃豆子吗?就给你吃了,吃完大家一起飞出去喔!

太太在网路上问起日本阿嬷,对方说,他们知道〈鸽子〉这样的儿歌,但不会唱,因为是很老的歌曲,现在的日本人已经不唱了。台湾阿嬷会唱日本童谣〈鸽子〉,日本阿嬷反而不会?我感到神奇又有一丝叹息:日本历史的一个切片竟然保留在台湾老人家身上了。

一周后回诊,梅桂阿嬷一坐下来,我还没问什么,先起音「剥剥剥」三个字,她马上接唱下去,「好豆剥剥......」缓慢但坚定,一直唱到整首歌结束才停下。唱完,阿嬷说:「读小学的时准,有一个男生,真佮意我。」

「是喔!后来呢?」

「无后来。」

阿嬷再度低下头去没有意愿多说,也就不追问了。显然,儿时的旋律开启了记忆的宝盒,阿嬷乘着歌声的翅膀回到了童年。

「鸽子,」我对中年女儿说:「这首歌的名字。」

「妈妈会唱这首歌,我跟她生活了五十年竟然不知道!」她说。

我要她把阿嬷还没讲完的恋情故事,接续下去。

从梅桂阿嬷学得〈鸽子〉一曲,此后只要遇到民国二十五年以前出生,而且念过书的老人家,我都会列为病史必问的条目。更晚一些出生,光复后念小学,或者没念过书,当然就不会唱了。

然而,我遇过一位阿嬷,她不识字,却会唱〈鸽子〉。她说她没念过书,我向同来的家属求证,确实如此,但我不信,一口咬定阿嬷至少念过半年几个月吧!否则,怎会唱日本童谣?后来发现,阿嬷小时候牵牛种田,听到邻里小儿唱着「剥剥剥,好豆剥剥」,就学了起来。

阿嬷会唱,但不晓得歌词,我跟她是说是「鸽子」!她才恍然,原来,剥剥剥,就是鸽子的叫声啊!

阿嬷意犹未尽,继续唱了另一首歌:「蚵嗲嗲,只拿一嗲......」

「稍等一下!阿嬷,你唱的是什么歌?怎么会有蚵嗲?」我说。

「我毋知,就是会晓唱!」

陪同的儿子听过妈妈唱这些歌,但从来不晓得是什么歌曲。我建议他,可以让阿嬷去念书,学识字,弥补年少的缺憾。他说,失智了,还学得起来吗?我说,阿嬷只是轻微认知障碍,乃介于正常老化与轻度失智之间的状态,短期记忆力比较差了,但学习能力还是存在一些,而且,多学多动脑,可以延缓变成失智的时间。研究显示,二十岁以前的学历跟失智风险有关,年轻时教育程度越高,老了越不容易失智。如果当年阿嬷有机会念书,或许就不会走上退化的路。而且,以她这样聪慧,如果她曾经受教育,后来的人生会是如何不一样的光景?我因此常常觉得,这一代老人家是被亏欠的族群,值得社会更好的对待。

「蚵嗲嗲」一曲经查,歌名是「靴子鸣叫」,歌词描写外出远足的情景,大家小手拉小手,走在野外,鞋子踩在地上发出声响。这首歌比起〈鸽子〉有更多台湾老人家会唱,小说家王祯和也曾以之为题材,写成短篇小说〈老鼠捧茶请人客〉,后来改拍成电视剧。

我在诊间遇到好多阿嬷会唱〈靴子鸣叫〉,其中有一位已经九十多岁,她说是小学老师所教,是一位日本老师,战后回到日本,还曾经回来参加同学会。我突然想问阿嬷,日本老师叫什么名字?

阿嬷竟然记得!她讲了一个日文名字,以我的日文程度听得出一个「大」字,便在网路上搜寻阿嬷念过的小学,发现学校的校史网页记载了日本时代的教师名录,我从中找到一位「大迫正七郎」老师,写给阿嬷看,她马上点头笑说,就是大迫先生!

阿嬷说,大迫老师很照顾学生,她小时候得帮忙家里买菜,有时缺席,老师就会来到家里,拜托爸妈让她上学。有一次,菜还没卖完,她还蹲在路边等待客人光顾,突然有人靠近,蹲了下来,说要把剩下的菜都买走,他擡头一看,竟然就是大迫老师。

那次问诊,从一首儿歌聊到阿嬷的小学老师,阿嬷感到讶异地说:「喔,这呢功夫啊,问尬这呢详细!」说完吟吟笑了起来。

或许,九十几岁的阿嬷从来没人问起她的小学老师,也没有机会诉说这一段动人的师生情谊,我这么做只是要让阿嬷知道,这世上有人在乎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小学老师是谁。

除了上述两首儿歌,当我询问「阿嬷,汝会晓唱日本歌否?」也经常有阿嬷面露严肃,唱起慢板的日本国歌〈君之代〉,这是早上升旗典礼的歌,就跟光复后的小学晨间仪式一样。我知道日本国歌,但从来没有仔细看歌词,就因为听了阿嬷唱起,第一次想要阅读清楚。原来,日本国歌是模仿英国国歌的词意,都是祝颂皇帝长青不朽。

在老年日照或社区据点,经常听到的日本童谣是〈桃太郎〉,这大概是老人家那个年代留下来的流行金曲了;就因为大家耳熟能详,我很少多加着墨。

也曾听过只有一、两位阿嬷会唱的日本儿歌〈鸡鸡巴巴鸡巴巴〉,翻成中文好像脏话,其实是描写麻雀学校嘈杂热闹的景象。

我查过日本文部省一百年前的小学教唱歌曲,洋洋洒洒上百首,难以置信他们在那么早的年代就对儿童音乐启蒙这么投入。这不只是音乐教育,所有可爱的旋律埋入小朋友的脑海,成了一生内心温暖的来源,甚至老了失智了,仍能拴住童年美好时光,陪伴他们度过人生最后一段下坡路。

随着老成凋谢,民国二十五年以前出生,且受过教育的老人家越来越少了,有一天这些日本儿歌也会在台湾人的心中消失,成为历史记忆了,但至少在阿嬷与我的诊间偶遇里,让这些百年老歌重新青春一次吧。

除了阿嬷,当然也曾经有阿公教了我日本老歌,是一位曾经乘着军舰到日本佐世保当兵的老人家,那里是二战时期,日本重要的军舰制造工厂,也是联合舰队驻扎的基地之一。阿公说,那时当日本兵,教官很严格,稍一松懈就会一脚踢过来,屁股痛歪歪。

我在家访的时候遇见阿公,他原本由外籍看护陪同,窝居在阴暗的大通铺房间里,但一谈起佐世保,自然而然唱起了海军军歌,语气如此昂扬,一下子就让他从床上坐起,跟我侃侃谈起当年勇了。阿公几十年都在卖豆腐,骑着单车到处叫卖,如果不是失智,接受诊疗照顾,应该没有机会再次唱起军歌了。

离开他家的时候,阿公站了起来,用着颤巍巍的手臂向我行了一个举手军礼,好像回到了当年的佐世保,连一旁的外籍看护看了都笑了起来。

除了台湾老人家,也有一位在上海成长的阿嬷,失智以后仍然记得一首日本歌〈满州娘〉:「我是二八年华满州娘......」阿嬷说她家在上海开餐馆,小时候总有一位护士阿姨前来用餐,很喜欢她,经常跟她聊天,也经常哼唱〈满州娘〉,于是学了起来。一九四八年,她与姊姊来台湾旅游,没多久突然中国大陆战事转趋激烈,从此留在台湾,再也没有回去家乡。

还好,还有一首〈满州娘〉,联系着她与故乡及童年。

在我的门诊里,有好多外省老伯伯,问起他们是否记得童年歌谣,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绝大部分只有兵马倥偬的回忆了。倒是有一位阿嬷爱唱〈夜上海〉,也有一位喜欢〈钟山春〉,都是台湾人熟悉的歌曲,平常都有机会听到。

在梅桂阿嬷初诊后两个月,中年女儿说,他们把阿嬷那段情窦初开的过往拼凑起来了。那位男孩家境很好,小学毕业后到日本念书,从此断了连络,多年以后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报纸上得知他参与政治运动,被当局盯上,没办法返乡。她又说,阿嬷知道的就是这些,其实后来时代开放了,已当阿公的男孩回到了家乡,担任地方党部干部,有时会在选举的场合出现,只是阿嬷已经不认得他了。

德弗札克有一首感人的曲子〈妈妈教我的歌〉:「小时候妈妈教我唱歌,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如今我教孩子唱歌,眼泪从记忆的宝盒里涌出。」所有在照顾过程里听到老妈妈、老爸爸唱起儿时歌曲的中年子女,当他们走完长照之路以后,偶然在平静下来的日常生活里,唱起或想起〈剥剥剥〉、〈蚵嗲嗲〉这样的歌,应该会热泪盈眶吧。

世间的每一场偶遇,都有蕴积许久的意义。好多失智阿嬷已经离开我的门诊,永远不会再回来,然而她们的歌声与故事,透过不晓得是机缘还是命定,继续回荡在诊间,等待飞向下一座无形的山谷。

个人简历

一九六八年生,台中市人,台大医学系毕业,台大心理硕士,阳明交大脑科所博士生,老年精神科医师,曾获时报文学奖新诗首奖、梁实秋文学奖散文首奖,亦曾撰写多家媒体专栏,并以文字志工自许,在脸书写文章达数千篇。

得奖感言

我从事失智与长照工作二十余年,从阿公阿嬷那里听到很多故事,也学到不少人生经验。有一位老阿嬷曾在诊间笑笑问我,「你问那么多要做什么?」这篇文章就是一个回答。失智不只是一场苦难,它也可以是一分赐福,这篇文章就是一种佐证。我要将这个奖献给我的母亲,她不识字,做工维生,却教出了一个能够得到文学奖的医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