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新詩】凌性傑/一個森林探測者的情懷

《森林咏叹调》书影。(图/联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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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写诗、出版诗集并不罕见,但一出手就是长篇诗作,大概只有蔡素芬做得到。小说家出诗集,好像是出于某种少年志气,也好像是只为了实践自己相信的那种情怀。在人类情绪太过动荡也太过泛滥的这个时代,我很感谢蔡素芬借由《森林咏叹调》传递的情怀(甚至是情操),这份情怀足以将喧嚣嘈杂过滤殆尽,使生活变得干净。长久以来,我在蔡素芬的小说作品里领略到动人的叙事、丰富的人情义理、多元的艺术表现。她的小说最迷人的地方,往往是主角人物的生存志气,往往是刻画生命境遇时显现的诗意。《盐田儿女》、《蓝屋子》、《海边》、《别着花的流泪的大象》这几部精采的小说,诗意的呈现方式是迂回暗示,是借景传情,是透过大量留白来迎接更辽阔的意义世界,她下笔的时候言有尽而意无穷,类似小津安二郎说的「以余味定输赢」。

历经数年酝酿,蔡素芬第一本长诗集《森林咏叹调》具有小说的肌理、剧场的能量,而本质是诗歌的言志与抒情。这本诗集是实践文学抱负的证明,也是生命情怀的寄托。

《森林咏叹调》几乎是以长篇小说的布局能力来驾驭一本诗集,结构层次井然,章节之间相互呼应,巧妙串连森林意象。诗人借由篇章次序的安排,让诗的世界变得更为立体。开篇序曲「吟者」与终声「我」类似序跋体的功能,交代诗歌吟诵者的心境,也铭记了写诗的历程。诗人意识到这个世界中有「我」,「我必须领受太阳/超越太阳/才能到达黑暗那里/吟唱我的诗歌」,在紧接其后的五个主体章节里,细细描绘森林探测员的眼光与行动,读者于是可以随着森林探测员勘查那座深邃的森林。尾声清楚表露吟诵者的心念:「森林探测员走入我/我走入森林探测员/以为有一座林容纳了所有的异类/所有的我与非我」,诗歌中有我,也有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森林探测者,两者相生相成。

在序曲与尾声之间,《森林咏叹调》这本诗集的主体五章依序为:「森林的早晨」、「午后的沉寂」、「森林之火」、「烟云」、「夜歌」,总共由五十六首短诗连缀而成。这一系列短诗调性相近,既可以单独成篇,亦可以视为有机的组曲形式。叙述语调平易悠缓,由日而夜,叙写遭遇大火创伤与修复过程,其中有人类生命进程与森林环境变迁。在这个生命的剧场,少年、中年、少女、妇女各有机遇偶然,万物生长于深山密林。槭树、栾树、银杏、苍松发出众树的语言,幽魂、精灵映现生死流转的奥秘,野鹿、棕兔、松鼠、猕猴、山羌、夜鸮、蓝鹊诸多动物在其所在,人不过是万物之一。诗人对自然与生命的关怀,尽在其中了。

诗人化身为走入森林中寻找答案的人,森林其实是整个世界的凝缩、各种物类活动的生死场。探测员的屐痕开展出一方文学境界:「森林的一天,人生的朝夕。诗的舞台,生的情境。」书名里的咏叹调一词,原是歌剧中的独唱曲目,特色是以优美旋律来传达歌者内在的情感起伏,借用咏叹调为诗集定名,「意在突显诗人宛如独白的内心风景与生命乐章」。抒情诗的成败,取决于音乐性的强弱。一首诗要能动听,不只要敲响听觉神经,也得敲醒紧闭的心扉。声调的平仄起伏,押韵的方式,句型的复沓与变奏,都是音乐性。琅琅上口与诘屈聱牙之间,都可以制造音乐的交响效果。杨牧说过:「每一首诗都和树一样,肯定它自己的格律,这是诗的限制,但每一首诗也都和树一样,有它笔直或弯曲的生长意志,这是诗的自由。」《森林咏叹调》有自我限制(组诗结构),有奔放的生长意志(语句变换),因此蔚然成为生机昂扬的森林。

在森林里,诗人与世界彼此问讯,成就了一份美好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