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做事的人 不是做官的人

家传(天下文化)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我们住金山农场时,他每天和工人一起工作,关心他们的生计,帮很多属下做生活规划。吃饭时间到了,他大声的唤着他们:

「吃饭皇帝大,先来吃饭!」

后来为了哥哥和我上学方便,母亲带我们搬到仁爱路四段,父亲那时也终于能在台北市区开设建筑公司,请了司机黄聪贤,在台北和金山之间来来去去。黄聪贤是金山乡的人,跟了他很多年,父亲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

我小学四年级后开始爱漂亮了,偶尔会到信义路的一家裁缝店改衣服。那家店的老板娘也帮熟客做衣服,请了几个小姐帮忙,其中一个叫秀兰,脸孔很漂亮,有双水汪汪的眼睛,手艺也很好;我表姊给我的衣服要改小,都由她帮我量身修改。我很喜欢她,有一次聊天得知她也是金山乡的人,心里跳了一下,觉得更亲切了,回家就跟父亲说:「我想把秀兰介绍给黄聪贤好不好?」父亲说:「秀兰的人品怎么样啊?」我说她很漂亮,人品应该也不错吧?他就说:「好呀,我帮黄聪贤去看看。」

父亲可不是敷衍我说说就算了,真的要去看秀兰!但他担心一个大男人跑去裁缝店显得太突兀,就说总要想个比较自然的方式才好。我说:「有啊,表姊的牛仔裤穿不下,最近刚送给我,我要拿去改短一点,你陪我去不就能看到她吗?」于是我们父女相偕去那家裁缝店。

接下来就由我这个小媒人请秀兰与黄聪贤到那时的「顶好」喝饮料相亲。黄聪贤穿了体面的衣服,头上抹着发油,很慎重其事的样子。后来就由父亲代表黄聪贤去秀兰家提亲,轰动了金山乡,也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父亲就是这样,热心善良,也总是关心最需要帮助的弱势者。我一九六六年读复兴小学时,他当家长会长,当时老师的待遇微薄,他特别帮他们成立了「职工福利委员会」;这在当年可是闻所未闻的事啊!

父亲对人好,不只出于关心和行动,而且从不说伤人自尊的话。我上初中时成绩不太好,考试常常倒数第一名,有一次学校老师请他去,我觉得让他没面子,内心很惭愧,担心他回来会数落我一番。没想到他一进门就说:「老师说妳很爱笑,我听了很高兴!女孩子就是要笑咪咪的,将来先生累了一天回到家,太太臭个脸,那怎么行!我告诉妳呀,笑容可掬跟好成绩,我当然要妳笑容可掬呀!只要六十分及格就好!」

父亲长年抽烟,晚年罹患肺癌。由于被限制出境,申请出国就医亦未获准。他卧病期间,妈妈与我轮流照料,我常帮他按摩,同时听他讲故事。他也一再告诫:「你们以后不可以从政!」

我们父女当时谈得最多的当然是他与母亲的爱情故事,他总说:「妳妈妈嫁给我,是委屈她了!妳妈妈可是位能干的顾老板哟!」(父亲说「委屈」了妈妈,是因为父亲生逢中国新旧社会的交替时代,仍有一夫多妻的生活方式,在妈妈之前,父亲已经娶了一位妻子,并育有四名子女。爸爸愧对妈妈是「二房」的名分,总觉得妈妈受到了委屈。)

父亲对母亲很体贴,从不曾对她大声讲话,生活一直非常恩爱。母亲主持顾剧团时,团员都称她「顾老板」,父亲有时也这么喊她。有次我们家的电线突然冒烟走火,母亲立即一个箭步过去,把插头踢离插座,并用鞋底把火源踩熄。父亲回过神来,笑着对我说:「妳看看这位顾老板!要得!当家的气势哟!」

一九九七年母亲出版回忆录时,以三章的篇幅把她与父亲的结缘,父亲的功绩和委屈,竭尽所能的向历史及所有关心的人做了交代;最后并将父亲的判决书附录于书后,让后人了解他被捕入狱的经过。母亲当年见过的人那么多,会选择父亲做为伴侣,终生对他念念不忘,一定是因为他的人品、幽默与才气吧!

父亲的曲折之路,在一九七五年八月结束。他去世后,我们没给亲友寄讣闻(仅在报上刊登),出殡当天送他上山的车队竟绵延两公里之长;很多金山乡民还在路边设案祭拜送行。当时十六岁的我,又感动又惊讶,确实见识到父亲有着多么不凡的人间旅程。

这么多年来,我有时会想,在过去那一长段被扭曲的历史里,父亲该有怎样的历史定位?

想来想去,也许长辈对我说的那两句话最为贴切:「他是做事的人,不是做官的人。」(三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