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如轻烟飘向远方

图/邓博仁

我的童年和少年在台湾的乡下度过,由南到北,住过许多乡村小城,它们像一幅幅的图画,画里山青水绿,儿时的玩伴,邻家的养女,飞奔下山的鸡群,还有那个卷曲的老头,那一切像一首首的田园之歌,珍藏在我记忆深处……

■ 左营与屏东

这是我们刚到台湾最先住定的地方,五零年代的南台湾,凤凰木到处可见,树顶上总是一片火红的花,现在闭上眼睛犹历历在目,那时我大概三、四岁吧,记忆里残留着一些模糊的片断,我们在屏东住的房子门口有一块水泥地,是我经常和小朋友们玩耍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棵番石榴树,红心的,树很高,常等男生爬上树,摘了果子往下丢,我们就在下面拉开裙子做个网来接,好像从来也没人管,想吃就去摘,这是我对屏东仅存的记忆。

那时侯母亲在女青年大队当中队长,部队驻扎在左营,后来我就跟着她在部队里住,另外一位李坤道阿姨也带着她的两个儿子跟着部队住,他们小名唤小吉和小胖。女青年大队是为了收容流亡学生而成立的。 「大地春回,晴空万里静无霞,江山如画,衬吾贞健好年华……」〈巾帼英雄〉这首歌就是桂永清填的词,为这些女学员而写。当时她们都是二十来岁的人,名专拦作家薇薇夫人也是当时的学员之一。她们像个大家庭,情同手足,又都是单身,三个小孩生活其中,想尽花样成天逗我们玩,真是其乐无穷。开饭时我们就跟着吃大锅饭,自小我瘦弱又挑食,母亲总说看小吉小胖抢着吃饭真让她羡慕,我则是一副愁容看着饭碗。

后来部队要调到金门去,由于是前线,小孩子是不能跟去的,母亲考虑再三,担心我身体娇弱而为了我放弃工作,搬到北部来和父亲团聚,一家人住一起。离开左营以后,和小吉小胖他们也就不常联络了。

我将近五十年住在德州明湖城,刚搬来不久,有一回到朋友家去听人讲佛经,进门时朋友亲切招呼我,「刘虚心来了,进来坐!」我看见屋里已坐满了人,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忽地站起问,「刘虚心在那里,谁是刘虚心?」我正觉纳闷,走到他面前说:「我就是刘虚心,您贵姓?」他抓住我的肩膀有些激动地说:「妳看看我是谁?认不认得我?」端详着这个中年人,那个可爱的胖男孩的脸就浮上来了,「你是小胖啊!真不敢相信,多少年了!」当年他才一岁多,穿着开裆裤,没想到五十多年后会在异国相逢,世界何其小!

■ 顶双溪

当年父亲的部队驻军在这个北台湾的小城,我们租了一个民房的楼上住,主人一家住楼下。记忆里的顶双溪像世外桃源,后面是一脉青山,家门前一道清溪,上一个小坡就是路,走过桥不远就是市区,路是土路,桥是水泥桥,桥上是唯一的平地,我总在桥上拍皮球踢键子,不知多少个皮球掉到河里去了。我在那里上小学二年级,全班七十二人,我是唯一的外省人,起先小朋友们讲话我听不懂,也就玩不到一块儿,不到两个月就学会说台语,和班上的小朋友早打成了一片,记得母亲还说过:「我们妹儿现在说话都带台湾腔呢!」有位女生家开电影院,常送我电影票,我和爸爸妈妈常去看免费电影!

楼下的主人家有一个养女,人又漂亮又勤快,和我差不多大,常听到她挨打哭啼,好像没上学,有一回她爸爸回来,大概是喝醉了又赌输了,不知何故,捉住她往死里打,又把她拖到河边,把她的头按在河水里,父亲看不过去了,匆匆下楼相劝,两人言语不通,比手划脚一番,那醉汉倒也松了手,女孩擡起头,一脸惨白,倒在地上喘气,那男的往回走,嘴里还不停地骂「干!看妳以后还敢偷吃莲雾。」我们只住了半年就搬走了,不知那女孩后来的命运如何?

■ 暖暖和八堵

我们在这两地住了许多年,产金路连接着这两个小城,顾名思义,这附近早年曾是产金之地。产金路的一边是基隆河,另一边是铁路。暖暖名字好听,是一个山边小城,只有一条主街,两边都是商店,这些房子阴暗狭长,最前面是店面和敬神的供桌,中间住家,再往后走就是厨房,我们就租了后面的一间房住。

我对暖暖的记忆是和阴暗、潮湿相联的多,没有什么蓝天白云的印象,基隆多雨,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完那窄窄的泥泞巷道。从暖暖国小再往里走,只见大片稻田,走到山脚下就是水源地,有一次远足去到那儿,只见山边一塘清水,美如仙境,可惜这是个公家机构,不能够随兴去玩,平时大门深锁,水泥门墙上垂直写着两行大字「水源重地,闲人免进」。成年以后读到任杰生咏洞庭山水的诗:「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记忆里水源地的那塘清水立刻浮现,那不就是仙山脚下一青螺吗?

其实我在暖暖只住了半年,在八堵住了许多年,住的眷区叫复山新村,村子里的男人当年都在大陈岛和一江山打仗,父亲留守担任村长,负责照料这些眷属们。我们村就在省立基隆中学隔壁,后面是一座山,村里的房子全是克难房子,非常简陋。记得母亲养了许多鸡,生的蛋给家人补充营养,逢年过节就捉了鸡到市场去卖以贴补家用,每只鸡都有名字,根据它们的特征取名,小红、花脸、麻点……这些鸡白天是自由到处跑的,喂食时,母亲一叫「谷、谷、谷」,它们就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母亲就一个个点名,总是一只不少,晚上关进自制的克难笼子里,鸡笼放在屋后的空地上,没有围墙,养了多年鸡,从来也没担心会有人偷。

眷村里小孩非常多,放学以后整天玩在一起,我们虽住八堵,但大部分在暖暖国小上学,每天走过产金路,小孩子顽皮,总喜欢走铁路,大家一排走在铁轨上,看谁的平衡好,谁最后一个掉下来,有时火车来了,还不肯下来,直到最后关头才闪开。有一回,是个泥泞的早上,一个挑担卖包子的老头,在平交道旁滑了一交,被火车压倒,包子滚得满地,我不敢走近去看,只听人们惊叹之余,边摇头边说:我看是不会活的,可惜了那些包子……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那个情景常常挥之不去,火车下面那个卷曲的老头……

回想起来,我们这些在眷村长大的小孩,童年生活虽然贫穷,但却热闹又多彩多姿,我们总是成群结队一起玩,最兴奋又热闹的,当然是过年,除夕夜,许多小孩聚在我家玩一整夜,掷骰子,玩扑克,或者随意说笑,现在想起来都还余味犹存。

有一个叫王子良的男孩,比我小一岁,家中兄弟姐妹五人,他是老大,有时父母忙不过来,小孩再一吵,就会有人挨打,要打总从老大打起。有一回不知他犯了什么错,惹火了他爸爸,把他吊在梁上用皮带打,其他小孩来相报:「王子良又挨打了,快去看……」我们一伙人赶到时,他已坐在地上抽泣,大家想去安慰他又不敢进屋,当年看王子良挨打也是我们的活动项目之一。

记得我出国时,王子良已自官校毕业,正在服役,他到机场来送我,一身戎装,英俊潇洒,送我一张他的毕业照,背后用毛笔工整小楷写了一首诗:「他年功成名就时,还望犹记儿时伴,异国花卉虽美丽,祖国泥土更芬芳」。

去国十五年后,第一次回台,友人开车陪我逛暖暖,我要求看三个地方,暖暖国小,基隆女中分部和水源地。初中毕业以后我没回过暖暖,这次旧地重游,时值八零年代的中期,没想到时隔近三十年后,暖暖竟没大变,那条主要的窄街依旧当年景象,我们租住的小屋依稀可辩,小学变了,当年的平顶教室,现在变成了楼房,只剩几间教职员宿舍还是当年的老屋,门前的稻田全不见了,我上了三年初中的基隆女中分部也不见了,当年觉得走完大片稻田才到山脚,现在看来山脚就在不远处,迫不急待走到水源地,想看看记忆里的「山中青螺」,大门仍然深锁着,我们绕着围墙走了一圈也不得其门而入,门边那两行大字依旧迎人,「水源重地,闲人免进」。

多年以后我又重回暖暖,这回约了当年同窗丽玉同行,和她四十多年没见面,同游母校暖暖国小和不复觅得的女中分部,这回的暖暖街头已大不相同,全是现代的街道和两边的楼房,那天细雨蒙蒙,典型的暖暖天气,我们回忆着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和记忆里的许多同学,她和我自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 七堵

好像是初中时,因为省立基中要收回部分眷村用地,复山新村一半的家眷迁到了七堵,在七堵的房子是砖墙瓦顶,每家还有小小庭院。当时的七堵只有一条主要大街,从大街拐进一条小巷,经过一个四面通风的杀猪场,再下一个小坡就到了我们村子,好像叫崇义新村,隔壁是一个海军眷村,村子后面不远就是基隆河,河水不深只到膝盖,因此小孩们常来淌水过河玩耍,在河里还会推来推去。

住我们隔壁的张家,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叫张台生,母亲生老二时难产,流血过多,胎死腹中,送医院太晚,医生当时只能切除子宫以保大人,所以张台生是很宝贝的,但他很顽皮,背着父母,常去河里玩水。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见他们家门囗围了一圈小孩,心里就有不祥预感,再走近些,果然听到张妈妈发疯一般,哭天抢地,才知道张台生在河里淹死了,一同玩的小孩吓昏了,回来不敢讲,等大人知道时,已经太晚救不回来了。张先生原本个性内向,从此只在家里喝闷酒,半年不到就因肝病抑郁而终,张妈妈伤心过度,搬离了七堵……

我住七堵时已是中学大学岁月,起初在基隆女中读书,后来在北一女中读书,记得每天早晨坐六点十八分的火车到台北,母亲常常送我到车站……大学毕业三年多以后,就在七堵的小屋里,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父亲守在床边,母亲躺在我的臂弯里,走完她生命最后的一刻,屋角的桌上,母亲种的一盆素心兰,正开了上百朵花,满室清香……

去国十五年后第一次回台重访七堵时,不忘到火车站走一趟,高悬的时刻表上仍有:

上午六点十八分、慢车、往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