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昀燕/關於楊德昌的五件事——他的熱誠、意志,以及對世界光明的期待

杨德昌的童年沾满了文艺色彩,受父亲薰陶,他自幼听音乐、看电影、习书法、背古文,看漫画、画漫画则是他最大乐趣。这样一个男孩,长成后不得已读了理工科,直到真正做电影,猛一回头,发现读工程学到的纪律与理性,全派上用场。当我们把他醉心的人物、浸淫的领域一一展开,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热诚、意志,以及对世界光明的期待。由此出发,我们会更懂得他的电影。

①韦纳.荷索——电影的起点

1980年代初,杨德昌自美返台,像一个忽然空降到台湾电影圈的外来份子。不少人记得他曾穿上一件自制T恤,上头印着「荷索、布列松和我」之类的字样,尽管彼此记忆有些出入,可以确定的是,T恤上必然有德国新电影健将韦纳.荷索(Werner Herzog)。

1970年代,赴美求学、工作的杨德昌,偶然走进西雅图一间影院,看了荷索的《天谴》,他自己宣称,踏出影厅时,「已然是另一个我」。当时杨德昌年近三十,陷入惶惑,正寻思转换跑道,他在建筑和电影之间游移,而荷索果敢强烈的电影语言无疑撼动了他,加速他走向电影。他曾在某篇文章中提及,受1960年代日本电影和1970年代德国新浪潮影响最巨,其中又以荷索于1970年代中期执导的一系列电影对他启蒙最深。

杨德昌写道:「当时我正打算放弃成为一名电影人,然而,看到他用简洁的影像精准表达我们灵魂深处的感受,这股直接的力量,迅即帮我打了一针强心剂。最棒的是,他的独立与毅力让我坚信,即使在今日,仅凭一己之力便足以完成一部电影。」如今看来,他一生的电影创作几乎就是贯彻着这意念,毫不妥协。

杨德昌与韦纳・荷索(Werner Herzog)于1995年旧金山际电影节相见欢。 ©Pamela Gentile_SFIFF;摄影:Pamela Gentile

他曾朗读荷索写于1974年11月23日至12月14日的旅途日记《冰雪纪行》(Vom Gehem im Eis)。该年11月,荷索一位友人自巴黎致电给他,告知有「德国新电影之母」之称的电影史学家萝特.艾斯娜(Lotte Eisner)病重,恐不久人世,荷索二话不说,抓了一件夹克、一个指南针、一个帆布袋和简单的必需品即上路。他打算从家乡慕尼黑徒步至巴黎,他深信,倘若他靠双脚走去,她就能存活下来。「艾斯娜不能死,她不会死,我不允许。她不会死,不会的。不是现在,她不可以,不,她现在不会死,因为她就是不会死。」他在心底反复低喃,固执、顽强、坚毅,连大地都为之颤抖。双城直线距离近八百公里,行至往贝尔格费登的上坡路,大地覆满白雪,万物萧瑟,不见人影,当黑夜降临,浑身湿透的他犹在野地里苦寻寄宿之所。

荷索在雪地里踽踽独行,多么像是一则隐喻。

德国电影曾因二战而中断,荷索形容,他们这群新生代电影导演,是没有父亲的一代,宛若孤儿。而艾斯娜恰好为他们在历史和文化史上搭建起了桥梁,因之荷索对她感激备至。一回,荷索受到讥讽,绝望地来到艾斯娜面前,她不假辞色:「听着!电影艺术史不允许你们这些年轻德国导演放弃!」这句话犹如棒喝,或许也曾回响在杨德昌耳畔,所以他朗读《冰雪纪行》。艾斯娜之于荷索,某种程度上,就像荷索之于杨德昌。

1995年,杨德昌终于在旧金山影展上见到了荷索本人,他盼这一天盼了好久。会面后,他随即去信荷索表达感谢之情:「与您相见无疑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我诚挚希望,我的电影能对新世代影人有所启发,如同您的作品给予我的启示。您的电影不仅带给我新的希望、视角、勇气和信心,让我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投入电影事业,而且还持续了二十多年。此次与您见面交谈的时刻将让我永生难忘。」

许多年后,当荷索被问及对台湾的印象时,他是这么说的:「我从未到过台湾,但Edward Yang多次盛情邀约我,他是一位非常喜欢我的电影的导演,他走上电影这条路,就是因为他很爱我的电影⋯⋯」

②手冢治虫——生命的启示

如果说杨德昌自荷索身上获得最大的启迪是秉持创作的独立性,以及刚毅又热切的态度,那么他心目中另一模范(role model)手冢治虫教会他的,即是对人性光辉的肯定。

自杨德昌有记忆以来便喜读手冢治虫的漫画,却迟至他二十岁左右才识得这名字。他儿时看的是盗印漫画,作者惨遭偷天换日,填上各式冒牌中文假名。尽管如此,敏锐的他仍笃定这些动人的故事、独一无二的创意内容,乃出自同一人之手。

深深吸引这位男孩目光,以致童稚心灵满溢感动的主因是,这些漫画充满了人道精神,以及对人世真诚的关心。他甚至借着手冢治虫的漫画,看穿美国好莱坞电影善恶二元对立的悖论。不过对他更深远的影响是,手冢通过艺术的力量,无意间削弱了杨德昌父母辈乃至他这一辈对日人的排斥心理,他因而意识到人类是平等、共通的,彼此的交流得以超越种族和国界。

杨德昌绘制自画像作为其公司工作证,约于2001年。 图/国家影视听中心提供

《大峡谷》、《沙漠之鼠》在杨德昌幼年曾带来深切安慰,成年后他看了手冢治虫于人生低潮时期创作的《怪医黑杰克》,手冢借此角色发抒心中不满,对社会大加批判,杨德昌形容,这部漫画中对医学界荒谬现象的挖苦、谩骂及控诉,虽尖锐,却不失宽厚的幽默感。乍看,真以为是杨德昌对个人1990年代电影作品《独立时代》、《麻将》的自评。

杨德昌的电影,表面看去,像事物的暗面,冷而疏离,但这一切只更加衬托出他对人性光明面所寄予的无限期待。杨德昌曾直陈手冢治虫漫画对他的远大影响:「这些对人性的肯定与人性光辉的信心,直到今天仍旧深植于我的心中,在我自己的创作生涯之中,我非常庆幸能一直肯定地把握着手冢先生的这一个启示。」

1993年,杨德昌将个人电影公司(原名:「杨德昌电影公司」)更名为「原子电影」,不知是否源自手冢治虫首部长篇连载作品《原子小金刚》。他喜欢将热爱之物镶嵌到电影里,像是《一一》里头,洋洋房内那一只原子小金刚公仔、作为配乐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就连片头的婚礼场景,也挑在贝聿铭参与设计之作路思义教堂所在地东海大学。

③音乐——故事的起伏

杨德昌喜欢音乐,有迹可循。他的首部剧情长片《海滩的一天》,知名钢琴家青青(胡茵梦饰)早年因婚事受阻,对爱情绝望,远赴异乡进修音乐,返台后虽受瞩目,仍难掩内心的空寂苍白。佳莉(张艾嘉饰)的父亲是一名小市镇的医生,家中唱盘上播放的,是杨德昌role model之一贝多芬的曲子。到了为他赢得坎城影展最佳导演奖、也是他生前最后一部长片《一一》,这些元素又再度回归。这回,他携手钢琴家妻子彭锴立,为这部电影打造配乐。

杨德昌自小爱听音乐,其实是受父亲影响所致,他父亲常放古典音乐给他和哥哥听。儿时母亲曾送他和妹妹去学钢琴,他同钢琴老师似是不对盘,便未再学。《一一》里头,NJ谈及初次学琴,被钢琴老师拒绝,即是移植自杨德昌童年的经验。考取建中高中部后,自高一开始参加乐队,由军乐队进行曲而涉猎歌剧《阿伊达》,开始领略古典音乐之美。他有感而发:「音乐起伏所传达的快乐、悲哀、伤感、冲动、节奏、结构、组织,对我日后编剧启示良多。」

彭锴立说,杨德昌的音乐品味极好,贝多芬是两人皆偏爱的作曲家。《一一》片头,即改编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第四乐章 《欢乐颂》,其歌词取自德国诗人席勒于1785年创作之诗歌,唱道:「四海之内皆成兄弟」「在这美丽大地上/普世众生共欢乐」,这岂不是跟手冢治虫带给杨德昌的信念如出一辙吗?另一首贝多芬第14号钢琴奏鸣曲《月光奏鸣曲》(Sonata in C-sharp Minor, Op.27, No.2, “Moonlight”),则是借以烘托NJ与初恋情人之间的曲折情意。

片中,婷婷偕心仪的男孩胖子去听一场音乐会,台上拉大提琴的是彭锴立,后方着一身笔挺黑西装弹琴的则是杨德昌,演奏曲目是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Cello Sonata No.1 in F-Major, Op 5-1)。当然,杨德昌本人不擅弹琴,我们在片中听到的是事前录音版本,由彭锴立亲自弹奏。

杨德昌也热爱歌剧,歌剧女伶玛丽亚.卡拉丝(Maria Callas)、蕾娜塔.提芭蒂(Renata Tebaldi)皆是他心头好,他与妻子亦钟情义大利歌剧作曲家普契尼(Giacomo Puccini)。

④科技——相信创意和技术

杨德昌其实是工学院出身的。尽管自小即崭露说故事的天赋,疯狂着迷于画漫画、编漫画(从而打下日后坚实的编剧基础),亦习书法,升学时却为了不忤逆父亲,选择当一个中国传统礼教下认可的「好儿子」。

1965年,他考取交通大学控制工程学系,1970年赴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攻读电子工程硕士,毕业后曾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附属单位就职,替美国海军做研究工作。当年他返台未久执导由张艾嘉策划之台视电视单元剧《十一个女人》其中一部《浮萍》,工作照即见他穿着印有Washington University字样的T恤。虽说他自幼倾向艺术,但绝不能就此断定他在电子工程领域找不着乐趣。实则他是一个感性与理性皆极强大之人。

2001年,杨导接受《数位时代/Business Next》杂志采访,由陈炳勋摄影师拍下此照。 图/国家影视听中心提供

在一篇题为〈新的书写方式〉的文章中,杨德昌忆及三十年前他在佛罗里达大学做研究的创举。他未选择当时热门的硬体题目,如集成电路、操作系统,而专攻软体开发。他的研究题目——如何使用电脑处理中文文字内容——几乎尚未受到世人关注。那是一个打字机仍不支援中文功能、电脑主记忆体只有4K的年代。

晚上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埋头研究,内心却拉锯着,他忧心,万一他研发的这套输入系统有机会被实际应用,电脑输入法跃升成为主流,那么书法艺术恐将永远消失。他的双脚,一只踩着旧时的温厚土壤,另一只却站在新时代的浪尖上。

最终他以这项研究顺利取得硕士学位,但中文输入法的普及要到二十多年后才真正实现。杨德昌说过:「未知」就是「创作」的原始动力。无论是年少时钻研输入法,或是日后投入电影,乃至创立动画电影公司、成立动画网站,他都大胆拥抱未知,积极探索新的书写方式。有一张照片,他倚着一台旧式电脑,发自内心真诚的笑,像是他的宣言。

「对新时代的作者来说,新科技到底带来了什么?它让我们有了更大的书写自由⋯⋯」杨德昌无疑是一个科技乐观主义者,相信创意和技术并肩作战,有助开创前所未有的事物。如今AI狂潮来袭,如果杨德昌还在,是不是也会像当年在实验室那般,既兴奋又挣扎呢?

⑤Edward Yang Red——对世界的热情

我们可以大胆推测,红色是杨德昌的本色。不过这显然不容易从他的电影里看出端倪。思及杨德昌的作品,或许会联想到炭灰、黯黑,清冷的色调无边无际罩下来。你可能还会记得,他偏好让女主角披上一袭洁白无瑕的洋装,纯真的联想呼之欲出。杨德昌电影里最显著的红,非《一一》莫属。婷婷和母亲出席婚礼,母女俩的服装,绛红与翠绿,并排一起对比尤其强烈。婚宴假圆山大饭店举行,映入眼帘的红毯、红柱,一把将观众抓入喜庆的氛围。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工作照。 图/国家影视听中心提供

私下的杨德昌,酷爱红色。他在片场经常戴着一顶San Francisco 49ers红色棒球帽,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到《一一》,前后足足十年,这顶棒球帽跟他形影不离。《牯岭街》拍摄现场,除了棒球帽,他还会穿上印有Haagen-Dazs的大红T恤,搭配同色领巾。他也穿红色的挺版衬衫、毛呢衬衫外套,寄发给亲友的讣闻上,他身穿一件红色毛衣,瞇着眼的招牌笑容,仿佛他只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去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远行。

他当然是属于红色的,他有一颗最炽热的心,对电影、对世界,永远怀抱热烈的乐趣。

◎责任编辑:胡士恩、林亚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