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育是与生命与生活息息相关(上)

绘图/黛安

(时报文化提供)

文学究竟如何走进我的生命中?我想应当是八岁那年,总陷溺在一个梦境中:我坐在一个巨大方块上,方块漂浮在外太空中,天幕上有闪烁的星星,四方有许多缓慢飘飞的灰黑方块,接近我,又飞走。

在没有科幻电影可看的一九七○年代,小脑袋里究竟如何形塑出这么生动的画面?我的第一堂文学课是从大量阅读中开始的,邻居大姊姊叶洁宇送了一大箱书,里面有《封神榜》、《三国演义》、《说唐》、《地心历险记》等中外文学。在此之前,我们家的书柜里只有《古文观止》、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南宫博的《中国历史故事画传》和一些父亲准备特考的会计学教科书。

奇幻的小说总让人入迷,买不起儿童读物的穷孩子,就跑到国语日报的出版门市,锁定东方版的少年小说,一个下午囫囵吞枣读三本,带着满满的故事情节回到家中。绝对是脑神经太活跃了,到了梦里,总是会偷偷搭乘着巨大方块升空,漂浮到外太空去。

到了中学以后,阅读量大了,又让升学考试折磨,梦中总在算怎样也算不对的数学,倒是白天的阅读探险变得更丰富。

中学时期的台北正是威权与开放交替的空间,城市里到处涌现新奇的文字,特别在温州街、罗斯福路、汀州路一带,台大与师大生活圈中,过去悬为禁书的五四新文学、党外政论杂志、各色文学同仁刊物乃至左翼的经典论述,都悄悄从禁忌或边缘的角落现身,或以粗制滥造的翻印之姿,或隐没作者姓名,饱足一九八○年代时,学子们好奇的阅读欲望。

在此之前,鲁迅、周作人、沈从文、巴金、老舍等这些耀眼的文坛巨擘,教一纸禁令给冰封在文学史中,就连大学的中文系里,也乏人研究。在读高二那年,笔名艾农的赵润海翩然到辞修高中教书,担任「写作研习社」的指导老师,他带领一群不知现代文学为何物的孩子,读沈从文、周作人、鲁迅、老舍、茅盾、张爱玲,让我们有机会回溯断裂的五四传统,带我一堂又一堂精彩的文学课。他也极耐烦地帮我批阅诗作,从极为散文化的行与行间,告诉我何谓「诗的语言」,告诉我断句该如何运用,我从他工整的眉批中望见了意象、节奏与结构的奥妙。

艾农一边写作硕士论文,一边指导中学里的文艺社团,给同学开了一张长长的新文学书单,由我负责张罗来,供读书会讨论,《呐喊》、《徬徨》、《边城》、《骆驼祥子》这些现在俯拾可得的名著,可难倒了一个中学生。

在高二某个周末午后,信步从罗斯福路转往东南亚戏院,在两旁尽是小吃、成衣摊贩的小巷道中央,站着一个黑衣男子,瘦削、白晰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前摆着一只OO七手提箱,里面放着一叠叠书,我好奇往里一瞟,居然有鲁迅的小说。

黑衣男子用特务交换情报的谨慎,低声推销《呐喊》、《徬徨》、《阿Q正传》给我,还附赠《关于鲁迅》的史料汇编一册。我兴奋地接过书,翻读翻印自香港,字迹有些模糊的书页,当下掏出钱买了下来,顺便带了沈从文的《湘行散记》。

临走前,男子说:「我下周还会来,不一定在戏院旁,也可能在台大附近。」

我记下了特务先生的嘱咐,可是从此在温罗汀一带瞎混,再也没见到他的踪迹。

倒是从那个时候起,翻版的二、三○年代文学开始大举出现在台大附近的书摊上。贩卖禁书成为一股挑战权威的知识力量,禁书摊有的摆在骑楼下,更妙的是有书商干脆用货车载书来,掀开帆布篷,不但有钱锺书、沈从文、老舍、萧红和茅盾的小说,就连《资本论》也赫然在列。我原本立志非中文系不读,但在送志愿卡前,受到简易老师的鼓励,就踏进了东吴法律系。

大学时期我就读于东吴法律系,我曾经在延平南路的法学院中遇见苏格拉底。法学院老师的教育强调苏格拉底式教学法,因为苏格拉底善于一对一的个别化教学,常藉审慎的问答诸难,叩竭学生心思,善于因材施教。东吴大学法律系比较法学组的教学法就经常利用苏格拉底式辩论,强调法律案例解析,学生必须事前预习并书写摘要,老师于授课时不断提出质问,让课堂经常保有张力、火花与现实的省思。这段时期,我加入了「南风」和「曼陀罗」两个诗社,保持大量的文学阅读习惯,也借由参与辩论活动,更熟悉了公共演说与修辞学的基础。

一九七○到一九八○年代之交在温罗汀逛禁书摊,固然颇为刺激,其实在旧书舖子挖宝,更会见到一些「隐姓埋名」的好书。汀州街上的「公馆旧书城」从靠近公馆圆环边上开始,到如今搬到汀州路三段,一直都是我搜罗书籍重要据点。高中时买到精装本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或是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都没打上作者的姓名,买的时候根本不识货,买后束之高阁,应付联考去,等上了大学后,拿给吴彩娥老师鉴定,才知道原来是大师手笔。

「公馆旧书城」的吴老板整理书籍的本事一流,狭仄的店面里,品类清楚,特别是文学书籍,依照开本排列,井然有序。穷学生零花不多,所以目标就锁定七○年初颇为流行的三十二开本「口袋书」,像是文星书店、大林出版社、晨钟出版社的系列作品。举凡余光中的《左手的缪思》、《逍遥游》、王文兴的《龙天楼》、施淑青的《约伯的末裔》、王尚义的《狂流》、林海音的《作客美国》、何凡的《不按牌理出牌》、於梨华的《变》、白先勇的《游园惊梦》等,多半折扣后,一本只要十到廿元,当时阅读成痴的少年,一举能多带几本书回家,自然不会放过。日后这些见证现代主义文学风潮的出版品,还能供写作论文的研究生参考,倒是始料所未及的。

穷小子除了在旧书摊翻找文学经典,看看过期党外杂志外,偶尔走进「香草山书屋」或是「书林书店」,都会有莫名的惊喜,找到文学圈同仁杂志发行的刊物,或是诗人自行出版的诗集。特别是香草山书屋,本来在傅园旁,后来搬到对街上,作家托售的诗文集,多半放在矮柜子里,俯身寻觅,找到心仪的书籍,到柜台结帐时,体贴的店主人会放进一张精美的书签,上面写着泰戈尔的诗,配上精美的插图,让人难忘。

研究所我在传播学院遇见另一个苏格拉底,是在街头谈哲学的教师。在历史上苏格拉底是兼业教师,不以教书养家活口,他每天徘徊雅典街头,聚众传道授业解惑,求以普渡混混沌沌的雅典同胞,他不在乎有无固定的教室、教材及学生,只要大家向学,求责去愚。政大传播学院的老师们带领学生一起从事媒体改造运动,推动公共电视法制化,进行媒体监督,让学生体会知识与社会实践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更细密地教导了学生修辞与写作的方法。

我在政大新闻所上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堂写作课,臧国仁老师的「采访写作研究」、郑瑞城老师的「杂志写作」还有林元辉老师的「报导文学」,都精彩绝伦,我保留了老师们的授课计划表与读物,一路带进中文系我任教的课堂,成为我的秘密武器。

回想起三十多年前,臧国仁老师就把「采访写作研究」这门课,设计成「做中学」的编采实验室,所以我们一批菜鸟研究生,每周既要读大量的新闻、采访与认知科学的论文,同时要到新闻现场采访,开线索会议,竞争上版面的机会。

臧国仁老师的翻转教学,让学生自主学习,他可一点也没放过自己。我们写的每一篇稿子,他都细心批改,细到提醒我:「文蔚,请买一本《如何使用标点符号》,你不太会用分号和句点。」更重要的是,老师教会我如何更生动地书写,避开形容词,让文句有力量。

相对于当时许多新闻写作课,多半在练习「改写新闻」,或是采访写作,臧国仁老师已经导入「企划写作」。有个练习是要我们提出「双十节」的新闻企划,在节日期间多半都是华侨归国、国庆宝宝这一类的新闻。我到图书馆翻各种年鉴,找到《世界发明文献中国名人录》,逐页查询,有四位发明家是双十节诞生的,于是企划报导他们的创意与贡献。搭配刚找到一本有趣的论文,研究「二十位杰出发明家的生涯路」,对发明家的特色、人格以及生活态度较有认识,因之觉得这个题裁也相当可行:「辛亥年革命建国,看今朝发明济世。」作业上缴,老师似乎觉得还可以,上课时小小表扬了一下。

老师把我们丢到现场,不仅仅要跑新闻,企划故事,还测验我们如何能取得陌生人的信任!当年正好是立委选举,因此有个作业是到不同立场的候选人政见会,采访听众。于是我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四日晚上,选择了两场政见发表会,一场是民进党的颜锦福,一场是国民党籍的郁慕明。我一直记得在金华国中礼堂,颜锦福的政见发表会会场中,许多听众热情说出支持反对党的理由。这次的采访经验很难得,让我一生都乐于试着和陌生人谈话,练习发问,打破藩篱。

另一个有趣的作业是,跟着一位资深记者跑一天新闻。我请民生报记者薛荷玉当我的业师,她十分热心,配合程度甚高,主动连络,并对此次采访工作提出规划与建议。我在十二月十二日早上跟着她走进行政院环境保护署,张隆盛接任环保署署长不久由于接近大选,因此报社重点放在选举新闻上,而且张署长上台后对于许多的政策渐渐趋向保守,因此恐怕没有有趣的新闻故事。

记得当天薛荷玉还带我采访她的副线──科技。这一条线是中国时报记者李景骏介绍的,内容是国人开发出的电视绘图板,特点在于可以画动画,并且结合教育功能,十分有趣。我侧面观察,薛在采访这一则新闻时因为对于事件较为陌生,问问题使用较多开放性的问题。事后,我们各自写新闻稿,老师还要我比较专家和生手写作的差别。如今回想起来,一位老师愿意压缩课堂时间,同时导读理论,指导采访,修改文字,是多么难得啊!我总觉得在通往传播学院的长廊,我应当遇见苏格拉底了。我的传播学院中,有臧国仁老师愿意不断和学生辩论,批判思考,逼问我们究竟一门课程究竟该如何教?又该如何学?成为当大学老师后最重要的养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