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育是与生命与生活息息相关(下)

人间插画赏/致心中的一亩乐园⊙绘图/黛安

取得博士学位后,有幸进入东华大学中文系任教,有幸和一群博雅、开阔、多元的老师共事,我在文学院中遇见另一群苏格拉底。他们放纵我询问:「教师是知识客观的传授者?还是可以流泪?」从他们的宽容中我发现,就关心人间疾苦与拯救人世混乱失序言,苏格拉底是有泪的哲学家,也是有泪有爱的伟大教师。当时担任文学院长的杨牧,总是提醒我们应当以诗的创造为抱负,更要以理想为向导扩大自身的抱负,我永远记得他曾说过:「诗是宇宙间最令人执着,最值得我们以全部的意志去投入,追求,创造的艺术。它看似无形虚幻,却又雷霆万钧;它脆弱而刚强,瞬息而永恒;它似乎是没有目的的,游离于社会价值以外,漂浮于人间争逐之外,但它尖锐如冷锋之剑,往往落实在耳闻目睹的悲欢当下,澄清诡伪的谎言,力斩末流的巧辩,了断一切愚昧枝节。诗以有限的篇幅作无穷的扩充,可以带领你选择真实。」原来文学关心的不仅只是词藻的美好,更巨大的美好是「平」与「爱」,总称之为社会正义,或公义。

因为杨牧的授权,颜昆阳老师的指导,我在文学院中开始推动文学传播、数位文学与报导文学相关的课程,更进一步成立数位文学中心,协调资讯科技、文学、历史与人类学的教学创新,其后,更推动「资讯与文化传播学程」以及「文化创意产业」学程,并且受邀参加跨校的教案制作,先后编写过数位文学创作、电玩文学与报导文学创作等实用中文讲义。

我经常想像苏格拉底坐在大树下和学子辩论的样子,学术的教学与讨论正是一场一场的「飨宴」(Symposium),固然可能在室内,也不妨在廊下、园囿,老师和学生边走边说,沿着雕花装饰的走廊散步过去,他们比手划脚,嘴巴不断抢着讲话,互相驳斥,但又不时驻足停步,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用手掌拍打廊上错落摆设着的雕像,缩手,又拍拍对方的肩膀。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所以对我而言,老师负担的功课不只是讲台上的讲授,更应当在校园中创造深刻、精美,热中而炽烈的对话。

作为一个大学老师,我透过媒介素养、报导文学、编辑采访和社团的课程,回应苏格拉底对教师永恒的质问,他一直问一个问题:「德,能不能传授?」我相信大学教育中德育是长存的,透过作业考验学生的人际关系处理?让学生负起责任?让学生不时望见社会责任?让学生时时反思终极关怀?看似很严肃,但天天都会发生在老师和学生的对话中。

等到自己当了家长,面对升学怪兽,要教养孩子,终日惶惶不安。一日我突发奇想:如果能多认识优秀的高中老师,偷偷取经,那该多好?

所以二○一一年底,北一女骆静如老师邀我参与规划国文学科中心第四届种子教师培训营,我便一口答应,抱着学习的心态,也提出跨领域的思考,导入逻辑思辨与田野调查,以「思辨与语文表达」为题目,一群热心教育改革的国文老师远赴芳苑,在国光石化停办争议后,走进现场,倾听在地人依旧存在环保与开发对立的各种论点。

国文教育要如何改革?我总觉得不是文言或白话的比例的问题,更不是文学与语文教学消长的问题,而是国文教师是否「生命在其中」?我和高中国文学科中心大批极其优秀的种子教师,一起合作备课,一起每两年办国际研讨会研讨教学理论,逐年从读写故事(叙事与小说)、报导文学口述史与书写、抒情传统与文学教育、戏剧与国文教学、文学史教学、跨领域专题制作课程、口语传播与国文素养、国文教学中的文学批评、媒介素养与文学、表达力与探究式教学设计评量、以创作理论建构加深加广课程,一忙就忙了超过十年的光景。

一转眼,我的两个孩子也长大了,我「偷学」与「自学」的旅程,竟然还在继续!骆静如老师退休后,铁的纪律的陈丽明老师接手,没有变的是,种子教师培训营三天的企画还是老师们口中的「魔鬼营」,作业多,课程重,但是报名总是极其踊跃的,我也因此有缘认识了许多精彩的高中国文老师,聆听一门又一门精心设计的教案,我总是感受到文学教育无比动人的力量。

二○一四年底,承蒙国立教育广播电台花莲分台黄凯昕老师的提携,我们共同制播《魔术方块:须文蔚的文学时间》节目,期望转动听众对文学想像力和热情,其中「最难忘的文学课」的单元,我想找到一个老师,一个作家,重现让人着迷的文学课,也累积了五十多位老师的采访资料。

二○二○年,我转赴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任教,诸事忙乱中,汪咏黛老师推荐我写作《人间福报》副刊专栏,主题可以自订,我便想了个好题目「怦然心动的文学课」,想说说自身教学的经验,报导在教学现场以生命触动生命的故事,在各式各样新的教育政策下,让我们相信借由老师们重视情意与生命、阅读与诠释、书写与创新、关怀与实践等面想,坚守文学本位,深耕人文的力量一直陪伴学子到未来。诚如威斯利安大学校长迈克尔.罗斯(Michael Roth) 所说:「人文科目会给予你的内心和脑海必要的元素,让你今后几十年在完成创造性工作时都受益无穷。」也期待读者从本书故事中,体会出古典文本其命维新,书写有着改革世界的力道,文学教育是与生命与生活息息相关的。

我因为痴迷文学,竟然可以在法律系和新闻研究所毕业后,到大学的文学院中任教,甚至有机会在民间讲堂客座,日日读自己喜爱的现当代文学经典,再把动人的故事与感动讲述给台下的学生和听众,我总觉得自己幸福无比。尤其是经典作品,每次重读不仅有旧地重游的温馨,也都显现出年少时忽略的思路与意涵。我喜欢卡尔维诺的说法:「经典之书能带来特别的影响,无论是它们深深铭刻在我们想像之中难以忘却,还是隐隐藏匿于层层记忆之下伪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就像每一堂令人怦然心动的文学课的影响,绝对不仅只于读懂一篇文言文,或记得一个故事,或背诵下一则注释,而是会随着下课钟响后,余音不绝,将会传播到教室之外,成为感动人心的言说,引发绵绵的回响。(本文摘自《怦然心动的文学课》,时报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