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2月 二之一】陳栢青vs.羅毓嘉/旅行途中的來信:泡Bar指南
左图:在垦丁南湾旅行,尝试调戏海滨狗狗的罗毓嘉。(图/罗毓嘉提供)右图:陈栢青在柏林走完2022年台湾国庆酒会时装伸展台后直接带妆进酒吧。(图/#DAMUR 提供)
旅行当中,只有自己,也应该只有自己
●罗毓嘉: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与结伴成行比起来,我更喜欢一个人旅行。
订了班机。火车票。住宿的地点——附近一定得有一家酒吧。
为什么是酒吧?因为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最道地的当地餐馆,最私房的景点,是那些你通常难以在Google Map和网路上的游记查到的。
那么要他们究竟藏在哪一个四分之三月台呢?是的,它们都在调酒师的脑子里。
在他们帮你从啤酒龙头打出一杯细致泡沫,而你喝下时发出那「啊——」的满足声音时,你就会知道,酒吧是一个最佳的情报交换处。所以每一趟旅行并不是从抵达那座城市开始的。而是,从抵达那座城市的第一间酒馆,开始的。
于是我循他们脑子里的那张地图开始,启程。净是往巷子里去,往旷野无人之处去。往有着最汹涌海浪扑向岸的沿岸地带前进。但我不拍照。许久许久以前我就不拍风景了。
在这个科技时代,拥有一张照片证明「我有来过」,并不能真的证明我有来过。
要真真切切地记得,「我来过」,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了。放过相机,放过Instagram,放过Facebook,放过亟欲上传照片的欲望。
旅行当中,只有自己。也应该只有自己。
我甚至很少给自己拍照。网路时代,有什么绝美景色是网路上看不到的?那些调过光线滤镜的绝景,真的又像假的,而我们的日常生活,却更像是好不容易来到了某处,灰扑扑的天空,铁塔,尖叫着的乌鸦,一切透露着那座满心向往的城市,其实它运转着,运转着,也挺累了呢。
我们旅行明明是为了放开自己,放过自己。而从酒吧开始的旅程,看到的,更多是那些困守在天空木屋里,也想要放过自己的人们。
●陈青:
说起来我去酒吧只做一件事情,夜还长,雾气弥漫,黑灯瞎火,趁乱下手,我总是爱,并且一定得做,就是去摸别人的「那里」。
我指的「那里」是,摸别人的啤酒瓶。
如果他手上的啤酒不冰了,有些甚至被人握温了,罐身代替他的脸渗出汗珠,再疯着喊干杯的瞬间,我想自己已经穿过玻璃杯看透这人了,我太知道这样的人,他不主动说话,总是在等待一个人来跟他说话,他很清醒,但脑袋里有一千万种幻想,那罐啤酒还没喝完,大概也不会喝完之前,我就知道今晚,或是今生他的结局,不会有人来找他的,他能在一起的人只有他自己。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在我把手上这杯温的啤酒罐丢掉之前。
多想湿,老娘辣的。让我告诉你一件我发现并足以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陈栢青跑BAR第一定理:
你啤酒瓶身的温度和今晚冒险程度呈反比。
再送你陈青的宇宙第二定理(尚在期刊内审阶段):
啤酒瓶握在手里单一时间长÷夜的长度=你人生孤独的总和
我总是替所有人叫计程车并且自己最后一个回家的那一个。要问我什么是一个人的旅行?这才叫作一个人旅行。
BAR没有在我的旅行名单里。但我想对任何人而言,旅行本身就是一个BAR。
不,让我用喝醉的大舌头说,旅行是一个BUT。
旅行曾经是奇遇。日常是每天走惯的一条街,偏偏就是多一个But,多一个BAR,随着门板向内推开,因为旅行,一个可能性开启了。
但现代的旅行对我这类人而言,也可以是一个BUT。是一个委婉的转折,在我所有的信件中代替「不」这个词汇──谢谢你的邀请,我太喜欢/想要参与/认同了。but,我人在旅途上,无法进一步参与──就是多一个But,一切推辞都合理了。旅行的时候我才能对别人说不。
but,但是,我旅行还是去Bar的。
Bar里唯一能让我放松的地方,就是酒吧的厕所。具体有多放松呢?大概就和忽然解放的膀胱那样松。
之于我,有隔间的酒吧厕所都等同一兰拉面的隔板那么神奇(但不能反过来推论,虽然他们都有关于下ㄇㄧㄢˋ)
不,我说的放松不是因为隔板上有洞,虽然那里伸出来的也不是麦克风。
而是,Bar的厕所是世界上最后没有眼睛的地方。在隔间里,没有监视器,没有人看我了,甚至自己看不见自己。龇牙咧嘴检查菜渣,打几个响亮的响嗝,随着皮带松开,嘴角被收起,终于可以不要微笑了,终于只剩下我了。有那么一度,远方的音乐隆隆,马桶里的水波都在震荡,我甚至可以在隔间里跳舞呢。
我是厕所隔间的DANCE QUEEN。隔间门锁上变成胡桃钳,马桶水箱按下,北半球排水顺时针方向旋,我可以逆着地球自转。
摇起来,shake baby。Shake。
(但不要乱甩。谢谢)
也要谢谢你分享的德国Bar。
我还没跟你说起对吧。那个晚上,我锁上隔间门,照例把双手举起,我闭上眼睛,摇啊摇宝贝。手边的啤酒终于放下。
很奇怪,当我低下头,竟然发现另一边,隔壁隔间里有另一双脚,他跟着我在跳。
很遥远的音乐,耳鸣轰隆轰隆,墙壁上写满脏话和涂鸦,用漫画效果框圈起来。声音是文字,本来该从耳朵进来的变成眼睛,很孤独,非常拥挤,臭死了。可是我不想停下来。
瓷砖缝隙液体蔓延过界,隔着一道厕所隔板,单人间。双人舞。四只脚,不要脸。那么近,不必靠近。希望我和世界就只隔这样的距离。
(后来呢?)
后来啊,等我推开门的时候,一探头,嘿,你猜怎么着,隔壁间空空的。没有人啊。
鬼故事几近艳遇。
有没有那么瞬间让我暂时停止呼吸。
那么高温炽热的,
是体温,是心,
还是对爱的渴望?
●罗毓嘉:
酒吧其实那么简单。它承接。它快乐又寂寞——远如林忆莲的〈夜太黑〉唱,「告别白昼的灰/夜色轻轻包围/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 」,也有像小安的〈浪费爱情〉里头,「Bar里一片漆黑 没有人在乎谁/不同的烟味/从同一人嘴里 吐出暧昧」。其实都是暧昧都是晦混不明。
但酒吧黑。所以你要坐在亮处,最好的地方就是吧台的高脚桌——在那里你看得清每个人的清醒,看得清每个故事的迷醉。你冷眼看着谁的温酒冷了,谁的冰啤酒热了,谁吊着谁的一颗心隔着哪一张桌子传递着。最好的位置就是在那些供应着生啤酒的拉霸水龙头前方,这样你喝完了一杯就可以再跟酒保指一指,再来一杯。其实你多半时候不是醉的,而只是想要喝。
在今天喝。在昨天喝。喝到明天的黑色太阳升起,那么,就去吃早餐吧。
而吧台的位置也总是这样: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或许陌生或许熟悉,那些经常打到照面的熟客,也或许是生面孔。我们在那里交换故事,在卡拉OK吧传递着麦克风,接过日式酒吧吧台里妈妈桑递过来的温毛巾,或者是在西式的运动酒吧里头,就看着电视里的赛事,看得懂的像是足球网球,看不懂的,像是高尔夫。然后在进球的时刻跟着旁人欢快地大叫。
有时我也去舞池里。嗑了药喝了酒的那些年代,我们摸索着自己的身体等待另一座身体的温度。那么高温炽热的,是体温,是心,还是对爱的渴望?
明明在派对里为什么会觉得寂寞,明明在人们结伴旅行的时候,总是会有人认为自己时常落单?让我们交换寂寞。像是阿桑唱的〈叶子〉,「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或许,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温柔的。我们都只能,对其他人温柔一点。
所以你说,「旅行的时候你才能对别人说不。」对我而言,一个人的酒吧旅行,是开启了每一个与陌生的人说「好」,说「对」。说「今天真开心」……才是完全不用负上任何责任的时刻。
这种无需负责的快乐,我喜欢。
我从来都只是为自己的快乐负责。若喝完了一杯仍不够快乐,那么,就再开一瓶酒吧。
●陈青:
你有句话很引起我感触,「所以你说,『旅行的时候你才能对别人说不。』对我而言,一个人的酒吧旅行,是开启了每一个与陌生的人说『好』,说『对』。说『今天真开心』。」
这不就是我在日常作的事情吗?就因为我在日常总是对别人说Yes,总是和每个陌生人说好,对熟人加倍的说好,太好了。才导致想逃,旅行是大规模的逃亡,去了异地就是取得一种治外法权,合理的推辞,找到一个自己身处的位置。但如果逃到酒吧,我还是要别人说好、对,那我跑再远也是原地漫步,旅行不如居家隔离,坐吧台旋转椅好像被绑上牙医诊疗椅。
我有一种恐惧,怕惹别人不开心。我害怕空气忽然沉默,我不用喜欢别人的喜欢,可是我讨厌别人讨厌我。
所以我总是以结束对话作为聊天的目的。多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其实心底时不时响起初代咸蛋超人来地球战斗时的旁白,「因为地球空气污染严重,咸蛋超人只能维持战斗型态三分钟」,每一句话都是在倒数,扣打即将用尽。
我的困惑始终是,大家第一次去舞会就知道该干嘛吗?第一次去学校舞会的人,第一次参加派对的人,第一次进酒吧的人,他们就找得到位置,知道下一秒该作什么吗?
社会化之艰难。
溶入群体之艰难。
我辈孤雏。
很久以后,我站在人群里,我站在所有该致词的,高脚杯叮当敬酒的场合,嘴巴上停不下来不停吐出俏皮话儿,可我眼睛始终在意的,是成排空椅上最后面独坐那个人,是舞会上搅着手或站在逃生门仅余光源下打手游的那人,EXIT小字半空闪烁,一步之遥,无路可退。那些落单的人,孤独者,怪咖,穿了侳衣服一看就是妈妈带他去大卖场买的那个,那些不知道怎么自处好像手脚不知道放在哪的人,壁花男孩女孩,我对他们太熟了,拼图上多出来的一块,塞不进去整个图景里。
如果有那样的酒吧。我就会去,如果有那样的一杯酒,我会想帮他们买一杯。「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如果人们可以不说任何一句话,不必为该开心而开心,不必总是觉得好,不用总该觉得对,不用为开心而开心,有那样的酒吧该多好,让我们像是陌生人一样的开始,像是陌生人一样的离去,让我们成为自己的陌生人,因为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理解这个事实,放过自己,也原谅别人。这样说起来,那就是旅行的时候吧。所有酒吧的快乐我在出行的时刻享受了,我在所有孤独的时候感到异常清醒,清醒得像醉了。我感到无比孤独,但连那种孤独都无比美好。酒保冰锥凿出来的冰钻一样坚硬而每一面都闪亮。
我想这世界终究是酒吧的。那就是社交媒体的诞生。那像是另一个虚拟酒吧。我们在里头向吧台上的人展示自己的羽毛,在里头拍桌抱怨听其他人齐声吼叫你说得对──然后拿着火把和麦草秆推出吧门集体烧死女巫(这个词汇可以换成「不爱台湾的人/老人/年轻人/三宝/娘娘腔/女性主义者……)──而且这次不用谁埋单。
不,如果是这样的酒吧,我不想进去了。
如果总要说好,那我想跳到桌上大声喊,but,哪可能什么都好,好,豪洨啦!
如果总要说对,那我要说,but,我觉得这一切更早以前就错了。
不,如果总是要说「今天很开心」,那要不是人类至今最成功的演化就是自我欺骗的能力,就是真的喝多了。拜托我在书店买鸡汤书,来酒吧还自带滴鸡精吗?but,不管哪种我都羡慕。我一直想被说服,想被人打动,那不就是醉的另一个意思?
我就想天旋地转的醉倒一次。来吧。来灌醉我。来啊,来把我捡走。来,来让我后悔。
说起来,我比别人多一个逃逸路线,那就是文学。他也是一种旅行,是「如果有那样的酒吧」,因为在那里,多出一个秘密包厢。它是一个秘密逃逸路线。
把自己松开,再松开一点
●罗毓嘉:
阿青阿青,我多么想跟你说,把自己松开啊。再松开一点。虽然世界总是我们的牢狱,但文学总是你能够逃逸的地方,一种旅行,一个时光隧道,一款想像的国度——但其实你看,对世界无话可说的你,还是说出了这么多人们共有的心声。
有时候我也想对这个世界大喊,I don't fucking care。我真的不在乎。
做社会运动这些年我每天都想对那些保守主义者说,祝你全家花开富贵。外面天雨路滑祝你行车平安。旁边就是水沟请你给我脸朝下跌倒。看着中国干香港我就想Fuck China,看着俄罗斯干乌克兰我就想Fuck you Putin。男人主宰的世界就是对少数这么地不友善他们觉得自己鸡鸡大了一点就以为自己可以干这个世界。
拜托,我还想踹这个世界一脚问它:「你放进来没有?」
干这世界真的烂透了。但是没有关系,喝完了这杯,我们就要抵达明天了。我们就是金针菇,明天见。
I don’t fucking c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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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栢青
1983年生。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硕士。出版有长篇小说《尖叫连线》、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另曾以笔名叶覆鹿出版小说《小城市》,喜欢问号多过句号。
罗毓嘉
1985年生,宜兰人。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硕士。着有现代诗集《婴儿涉过浅塘》等五种;散文集《阿姨们》等四种。曾得过一些文学奖,作品获选入选本若干。现于资本市场讨生活,头不顶天,脚不着地,所以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