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文學相對論 2-1】木下諄一vs.馬場克樹/記憶中的影子

左图:木下谆一。(图/木下谆一提供)右图:马场克树在微电影《寻找回忆的金木君》饰演上田幸男。(图/马场克树提供)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

木下谆一:

当年我搭乘国光号,从桃园机场(那时候的名称是中正国际机场)一路晃进台北市区,开始下雨了。透过布满雨滴的车窗玻璃进入眼帘的,是街上大大小小的招牌,横的、竖的,全是汉字;还有把马路当作赛车道的一大群摩托车在我眼前飞驰,有时候连红灯都无法阻止他们。这是台湾送给我的见面礼。

我想在台湾生活的外国人,总会记得自己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景况,那是展开日后故事的第一页篇章。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

马场先生,那你呢?你的台湾故事又是怎么开始的?你说过你以前是外交官,奉日本政府正式派任来到台湾工作;大学念的是中文系,之后去上海留学,也曾有一段时期以外交官身分派驻在北京。带着这样的经历来到台湾,对于两岸之间的差距想必有深刻的感受吧。

我和你不同,我不是外交官,没有那些显赫的经历。每当被问起「为什么来到台湾?」我总是以「被风吹来的」作为回答。与自己的志愿无关,察觉之时已身在此地。当然,那句「被风吹来的」是玩笑话。正确的答案是,当年在日本认识一位来自台湾的留学生,向我游说:「台湾很美,一定要去一趟。」于是我找一家旅行社买张机票就飞来了。

对了。

话说是怎么认识台湾留学生的呢?聊到这儿正可提醒我,得好好找找那只布满厚厚灰尘的回忆箱子,把收存在箱底的青春,一项项翻出来。

我有一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就读茨城县的筑波大学,那所学校规定学生必须住宿舍。由于是一人一间房,不至于产生互相干扰的问题。有一天我去找他,便留在宿舍里过夜,说巧不巧,隔壁刚好住着台湾来的留学生。当时台湾的留学政策只有公费出国,并没有开放自费。在那个年代啊,一般的台湾人可不能随意出国的,所以连在东京这样的国际大都会里,也很难得见到台湾人的身影,没想到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台湾人就住在隔壁。这微乎其微的机率,竟被我遇上了,不能不说是上天给的珍稀礼物。

▋一个人的台湾行

感受到台湾留学生的热情邀约,我当下便决定去台湾看一看。或许是想一圆小时候的外国梦,体验一下在异国的生活、街景,以及截然不同的文化与习惯。不过,我小时候所想像的外国,是欧洲、是美国,没有把亚洲算在内,何况是台湾。当时我对台湾的印象,除了黄澄澄的香蕉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它在地图上的哪个位置,也没有任何概念。

当时的我,对台湾不存有丝毫兴趣,即便如此,内心仍涌起一股强烈的意念,驱动自己──不管是去哪里,我要踏出日本,到海外看看。自从决定了一个人的台湾行,心情雀跃不已。未曾料想年轻时兴起来台的这个念头,因而与台湾结下数十年的不解之缘。

人生就是这样的吧。

我第一次来,台湾正处于戒严时期。出发前有点担心,爱胡思乱想──宪兵随处可见,人民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经济萧条、市面冷清,物资采取配给制;战车在城里来来去去,人们早已司空见惯……越想越感到不安。然而实际来到台湾以后,发现宪兵、配给制度、战车等等,全与我想像不同;反倒是常常见到人们脸上挂着笑容、生活中不乏娱乐活动作为调剂。还好,那些肃杀气氛的画面,只是自己吓自己。

严格说来,台湾生活还是有几样禁忌要注意,尤其是涉及共产党、两个中国等等与政治相关的事,不能说也不要碰,小心谨慎为上。除此之外,只要不违规、不触犯禁忌,基本上可以远离不安与恐惧,生活平顺和乐。

1980年代初,木下谆一常在西门町逛电影院。(图/木下谆一提供)

当时台北最热闹的地方,要算是中华路、西门町一带。三层楼的中华商场共有八栋,吃的、穿的、用的,各式各样的店家,一间连着一间。大多数的店面属于开放式的,没有墙也没有门,整间店大剌剌地敞开着,路人从门前走道可直接踏进店内。这对我来说,新鲜极了。日后只要提起台湾的商店,脑中第一个浮现的画面便是这种形式。中华路再过去一点,属于西门町商圈,随意走几步便是一家电影院,上映中的热门电影主角,男的帅、女的美,被画在大幅看板上,非常逼真,台湾有名的百货公司也皆集中于此;新开幕的狮子林百货人气甚旺,吸引众多情侣及全家大小每逢假日来此游逛。

1983年我离开台湾,到了1989年又重返此地,便定居下来。此时戒严已经于两年前解除,正是台湾活力充沛的年代,大家谈论政治毫不避讳,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处处顾忌。有些话题连我听了都不禁捏把冷汗。

这波自由的浪潮,把过往的一切冲刷洗去。虽然在过程中难免发生碰撞,有冲突、有摩擦,惊涛骇浪终究化为涓涓河流,温柔拥抱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这条民主的大河是台湾人们所共有,我能够躬逢其盛,一同经历这场转变,是多么的幸运。

其后是台湾经济起飞的时期,不少家庭买房买车,生活水准跃进;社会上对未来充满希望与梦想,人人努力打拚。这样的情景,我曾经体验过。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日本也是如此──国民所得提升、户户添购新家电、条条道路铺柏油、私家车渐渐变多的一九六○年代,正是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此时的台湾与彼时的日本是如此相似。

亲身观察并且经历台湾解严、迈向民主化、经济大幅发展等重大变化,是我来到台湾以后,最为感动的体验。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台湾整个脱胎换骨。街上的人们、城市的风貌,令再次来到台湾的我,在在感到惊喜,以兴奋的心情迎接每一天。

马场先生,你来台湾大概是这时期再晚些吧。在选举投票终于能反应出真实的民意、民主主义社会逐年成熟的过程中,中华商场拆了、西门町没落,取而代之的是SOGO开幕带给东区欣欣向荣的春天。不,你来可能是更晚一点,当台北最为繁华的街道转移至信义计划区的时候。

我们再找时间好好聊聊。

▋逛传统市场

马场克树:

木下先生,我是在2000年第一次踏上台湾这块土地,比你晚了二十年,来不及亲身体验戒严时期的城市气氛、中华商场的人声鼎沸、台铁自强号的奉茶文化……只能透过你的小说《记忆中的影子》与报纸专栏的文字描述,间接感受那个时代。

我对台湾的最初记忆也如同你,是从桃园机场搭乘国光客运到台北开始的。抵达台北车站旁的饭店办妥入住手续,我就去逛传统市场,依稀记得在万华附近。每次旅行我总会去逛市场,因为市场是一个可以用五种感官直接感受在地生活的好地方。

湿热黏稠的亚热带空气。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听起来宛如一场骚动。神奇的热带水果和海鲜。贩卖活鸡现场宰杀。猪头、猪脚、猪内脏吊挂在空中的猪肉摊。大概是八角吧?中式香料,还有臭豆腐的味道。一切都很新鲜。

正要经过市场里的小吃摊,有一处招牌吸引着我的目光。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甜不辣」。当时觉得应该是卖某种「甜而不辣」的食物,因为我大学念中文系,对华语比较熟悉。

好奇的往摊位内看了一眼,没想到却是鱼浆做的咸食小吃,不甜并且可以加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明白原来「甜不辣」是状声词,借用华语的字,模拟出「thien-pu-lah」的发音。这种食物在日本关西与九州地区称为「天妇罗(tempura)」,在关东地区则称为「萨摩扬(satsuma-age)」。日治时期移居台湾的日本人,超过一半来自九州,带来了九州方言与食物,例如:甜不辣、乌龙面,听说皆源自九州腔日语的状声词。不过,台湾甜不辣的口感弹牙,与日本关西天妇罗的软烂感很不同,为何有如此差异呢?

当我听台湾人谈论食物,经常听到「Q」这个音。对刚来台湾的我是一个很神秘的字汇。其实「Q」是台语,有嚼劲的意思,我认为这是谈论台湾饮食文化极其重要的关键字。因为在台湾,这种「Q」的口感广受喜爱,台湾国民饮料珍珠奶茶的珍珠就是一种典范。日本游客常去的九份有知名的「芋圆」、彰化名产的「酥炸肉圆」也都是口感很「Q」的食物。因此可以推断,台湾人特别喜欢「Q」的食物,所以甜不辣也进化成现在的口感。

▋黑色的轮子?

顺便说一下「甜不辣」可以是指日本「萨摩扬」片状或小条状的油炸鱼浆制品,也可以是指综合的台式「关东煮」,通常有甜不辣、油豆腐、白萝卜、猪血糕等,以高汤炖煮入味后,沥干盛装在碗里,沾着味噌酱吃。正如一开始提到的,我在台北传统市场第一次看到的「甜不辣」就是台式关东煮。吃完碗中食物,碗底剩余的味噌酱也不会浪费,台式吃法会舀一勺高汤到碗中,连同酱汁一起喝掉,干湿双重享受,我觉得特别过瘾。

另外「甜不辣」一词在台湾北部经常使用,而在高雄等南部地区,类似的食物通常称为「黑轮」。当时来台湾不久的我,完全无法臆测「黑色的轮子」会是什么食物?但这也是后来才知道「黑轮」的台语发音是「oo-lien」,与日语的关东煮「oden」发音相似。就像甜不辣一样,黑轮可以单指鱼浆制品(通常呈小条状),也可以指综合的台式关东煮。

「关东煮」这个字汇,一般认为源自日本关西地区常用的「关东炊」。关东煮在台湾的便利商店很常见,可以自由挑选喜欢的品项,不过台式关东煮的某些食材对日本人来说并不熟悉,例如:贡丸、猪血糕等,但你千万不要忽视这些配料的口感也都很「Q」。

「天妇罗」这个字汇,起源于十六世纪葡萄牙传教士到日本传播天主教而带到日本的一种油炸食品。诞生于葡萄牙,培育于日本的美食遇见台湾后,本土化而创造出全新的饮食文化,至今成为这片土地的灵魂食物之一。

咖哩饭源自于印度,英属殖民时期传到英国,日本海军采用英国制度,因此英国海军吃的欧风咖哩演变成日本海军咖哩,由于诸多原因例如:日本的米食传统、明治维新后肉食普及、北海道盛产马铃薯等,咖哩融合日本文化后来成为国民料理。这些原因都对咖哩饭的传播起了重要作用,但版面有限,先不详细讨论。饮食文化融合的过程中蕴藏很多故事,有崭新的发现和启发,让我深感兴趣。

▋台湾味的风景

想跟大家介绍另一个记忆中的路边摊美食。2007年至2010年派驻「日本台湾交流协会台北事务所」,这是我第一次长居台湾。当时住在捷运中山国中站附近,捷运站周边会出现几个卖早餐的流动摊贩。我的早晨SOP是跟同一个素食摊商买无糖豆浆和三明治,提着早餐搭捷运,像很多台湾上班族那样,进办公室才吃早餐。虽然路边摊不一定合法,但毫无疑问,这也是有浓厚台湾味的风景。每次付钱时,老板娘总是带着笑容对我说:「谢谢你!祝福你有美好的一天!」

即使前一天发生了一些悲伤或不愉快的事情,或是遇到蓝色星期一,每当我不想上班的时候,老板娘的这一句话会鼓励我,心里想:「好吧,今天也要好好加油!」突然又有去上班的动力。我如同膝反射的回复老板娘:「谢谢妳!妳也是喔!」

每天买早餐时与老板娘的互动,成为我的一种仪式感,郁闷的心情一下子雨后转晴,带着愉悦的心情去搭捷运。从那时起,我就很珍惜这句神奇的话:「祝福你有美好的一天!」

在传统市场与甜不辣的邂逅,在捷运站前买早餐与老板娘固定上演的一句对话,连同在台湾最初的体验,编织成一个专属于我的台湾物语,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脑海。食物的美味不仅是靠味觉、嗅觉、视觉。那些故事和食物一起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让它变得更加可口。

这就是为什么木下先生的散文、小说、YouTube频道「超级爷爷」中常出现的食物看起来都特别美味。木下先生,我没有说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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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下谆一:

在台日籍作家。中文小说《蒲公英之絮》获得第11届台北文学奖,为首位荣获此奖的外籍作家。着有《随笔台湾日子》、《记忆中的影子》、《阿里阿多.谢谢》、日文小说《アリガト谢谢》等书。〈啤酒屋〉入选九歌112年散文选,为此文选第三位外籍作家。

●马场克树

生于日本仙台。北海道大学中文系毕业。任外交工作二十年后,移居台湾成为音乐、戏剧、文字工作者,是「八得力乐团」主唱、央广《非常台湾》主持人、影集《听海涌》日本律师团长,着有《约定之地》(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