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6月(下)】白樵vs.栩栩/文學是我的重生點
白樵(左图/白樵提供)、栩栩(右图/栩栩提供)。
作家预备役时光
●栩栩:
写作者和他所创造的世界之间必定存在着爱,否则,便难以为继。但我想说的是,另有一种爱,如星火般,在众写作者之间流转迢递着。
医者投身文化,著书办报,在台湾自有一脉小传统。自蒋渭水、赖和以降,老一辈如陈耀昌、王溢嘉、江自得,晚近的黄信恩、吴妮民、鲸向海、林育靖,后起之秀更有阿布、洪明道等族繁不及备载,说句能人辈出,应不为过。余生也晚,且论起身分,只能勉强算是沾了个边,但无论就写作或临床而言,却一直深受启发。医学素有艺术与科学两面,与文学汇流乍看下似显顺水推舟,其实呢,隔行如隔山,跨领域可能遭遇的麻烦一件都不会少。回归文学的赛道,怎么跑、跑多远虽全凭个人能力选择而定,但有人陪跑,心理上便感觉强壮得多。
作家养成之路迥异,张爱玲名句:「出名要趁早」固然痛快,不过,大器晚成如松本清张、雷蒙‧钱德勒,放眼文学史亦不算少数。若以我个人为例,体感上仿佛更接近举全村之力。你我同在散文家阿盛门下习艺,盛师思想之开明,自不待言,更可贵的是深谙因材施教之道;同学们年龄不一,且背景才性互异,老中青同在一堂切磋,赞美和批评都来得直接。人各有所好,但阅读偏好尤其难解释,守备范围类近,同时迎来欣赏和冷落不是不可能,气质殊异,也未必就难获青睐。作家面对面,如何理解生命情境和价值观之多样多变,始终是开启对话的第一步。体认到这点,毫不夸张地说,全赖你从旁提点。你的私淑班资历较我深厚,我也好奇,你如何看待这段作家预备役时光?
前些日子被意外推坑安‧拉莫特《写作课:一只鸟接着一只鸟写就对了》,写作路上,最先来的永远是送子的白鹳。
●白樵:
妳藏着一张集满横跨医术与文学双界能士的名单;多年以来,我则从不同发表场域,摘取有相同求学经历者:随政府迁台后赴欧深造久居巴黎的吕大明、世代震撼的邱妙津、早慧且风格独特的周丹颖,小说家与译者身分的周桂音,许久不见的林郁庭以及活跃本岛文坛的张亦绚、朱嘉汉与林佑轩(甚至中国的费滢)等。共享法国/巴黎经验,其中包含「一法各表」精神。专业不同,居住区不同(巴黎尤甚),来往活络交际场纷纷所形塑的,是异质的城市经验。
如妳所问,我总对人与物理空间,或个体与群众,彼此交错相织,沁染的化学效应深感兴趣。
真正以作家身分出道前,我曾流荡于不同写作群体。
最初是袁老师开设的生命诗(要在诗人如妳面前,提及写诗过往令人害臊),与随后的编剧课星座课。一开始纯粹为了追星。首期课程结束前,鼓起勇气写短篇小说予袁老点评(即收录在小说集的〈蕾拉〉),看作过往二十代的粉色心愿人生清单打勾。
那时,写作是相当私密的,个人的事。封闭,却单纯。间隔数月我生一篇故事给我的唯二读者(另位是母亲)。袁老课对我赞誉有加,课程告一段落,随同学介绍,陆续上过一期耕莘办的女性书写(我是班上少数生理男子),很幸运地,期末作业受瑜雯主编赏识,由《联副》采用,乃首篇发表文章。
影响个人写作本体论的,则属阿盛私淑班。
与妳看法相异,我以为盛师麾下学生按人口论,年纪职业跨幅大,但就根气(无关资质,指对文学的品味与想像)而言相当接近(偶有突变者如栢青)。我的作品起初造成某种疑惑。为什么要写翻译体小说?面对提问,我的回应是:为何不(何况那是彼时的直觉书写而非蓄意为之,像有人指着鼻子问你为何是你)?另外在此阶段,文学于我成为开放的,公众活动。可能是好胜心使然(或许此爱,是法国式的,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嫉妒),不愿被淹没在璀璨历代作家名单里,我开始投奖,有意识地定期投报,并为自身书写找出明显的差异化定位。
诚如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政治本体论:历史荡荡,时间,并非与空间呈现可公度性;它展现在差异、转化与质变上。柏格森的命题不纠结于「为何是某物而非虚无」,而在「为何是此而非彼」。
我的文学本体,在写作班里,以差异的哲学型态诞生。
东京,我的疗愈之都
●栩栩:
飞机准时着陆。樱花季刚过,游客却仍未散去,人潮如蚁,像要将之前三年未能实现的旅游债一次性补足那样。
东京二十三区,千万人日复一日循固定路线移动,上下班,出门采买日用品,周末近郊一日游。东京的繁华,与距离感,令人在安心之余时时涌现轻微的疲惫──我想,人群毋宁比移动更耗能。电车行进间,无意中瞥见一纸悬吊广告,是日本眼科医会向民众宣导眼底镜检查的重要性,四十岁的眼底镜,五十岁的大肠镜……一站过一站,最终我们必将抵达死亡。
过往,我曾数度只身参访东京的灵园。都心的青山灵园,下町的谷中和杂司谷,以及号称全日本占地最广的多磨灵园。绚丽如东京,一入灵园,人烟依旧冷清,我按着墓地编码来回寻觅踏查──一个台湾人大老远跑去日本逛墓仔埔,这事乍听下简直莫名其妙,然而,擡头望向墓碑上的名字:向田邦子、儿玉源太郎、矢内原忠雄……又仿佛不是全无渊源可说。
不过,今次我没去灵园,去了亨利‧马谛斯展。当那些极富表现力的线条和色块向我包围而来,我忽然想起一条轶闻:马谛斯原本学法律,之所以转投向艺术的怀抱,起因于一场阑尾炎──接下来的部分尤其教我吃惊,十九世纪的法国青年患阑尾炎竟需休养达一年之久!现此时,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无巧不巧,马谛斯也横跨绘画、雕塑、建筑与剪纸等多面向。人如何将自己归队,换言之,建立身分认同,其中取舍与形塑牵连甚广;这话虽属后见之明,我却以为,写作班上的高度同质性不啻为一反向的刺激,使你将己身的特异彻底绽放。
作为姗姗来迟的你的读者,我一方面想趁机向那些在我之前的读者们致谢,另一方面,也深感阅读之难绝不下于写作。阅读的门槛不见得来自语言或文化经验,读者是否有意识地锻炼胸襟与眼界亦十分关键。许多时候,翻开书,立感消化不良,往往起因于读者先伸手给自己设了限。假若书写涉及爬梳自我,那么,阅读正是为了在广漠人群中指认各式各样的老病残穷畸零软烂废──而后,承认原来这些怪物不仅是你我的同类,也如实反映了我们。
文学的可贵,始终不在复制或继承,恐怕也不曾许诺光明良善,是以,你之异质反倒为饥饿的读者们凿开一脉甘甜活水。
●白樵:
当妳同我说将赴日远游,滑稽地,我直觉认为目的地是京都。京都是我俩友谊密语,一种哲学态度,一种life style。身边有朋友求学于此,有亲族友人置产于此,但我总觉得最贴近京都气质的,非妳莫属。
许是每周在脸书见妳赐福吃瓜群众的花道(非)生徒修剪插枝的素雅瓶栽照。可能是妳白皙肤色清新气质而不喧哗的打扮。亦可能因为妳写的富有幽默感的〈京都的舌头〉。
感动于日剧《舞伎家的料理人》古巷底的所有浮晃光影。但不知为何,至今我仍未踏足京都。
大疫方休,前年十一月旅游禁令解封,我火速订了东京机票。近两周充电期,原打算趁周末泊宿京都数夜,看心驰的寺院枯山水,最后却发懒在满是资本气息的新宿与表参道咖啡馆。
东京于我乃疗愈之都。此话许多人闻之无不讶然。我总解释:本是城市生,登山攀岩浮潜野营于我,唯有体乏心疲。永远记得首次入东京之景:十几年前经历惨绝人寰的失败情感,我感到一股强烈的,逃脱的迫切。我在璀璨的樱花季末下午抵达,当单轨电车自羽田驶向品川,注视窗外闪逝的有条不紊单色写字楼与玻璃华厦,我戴上耳机,滑开电气团体perfume的〈spring of life〉,我闭眼感受强劲节拍,再睁眼,任己身化作音乐录像里,穿着雪白洋装被高科技导管因通电蓦然苏醒的少女赛博格。
新宿JR站汹涌,无人为何事停步驻足,脚步坚毅,神色漠然,尝试让自身融入,滑顺其中。一种后现代液态生活方式,无关渺小,我赞叹其中隐喻的匿名性与安全感。
东京的灵园我未曾访。曾几何时,相似场域于我已成禁忌。
只记得年少时,在莫斯科,偶有一两回由语言课导师领队,携全班至十六世纪兴建的新少女修道院附属公墓作人文行旅。果戈里、布尔加科夫、马雅可夫斯基、表演理论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沉睡于此。早秋下午的浓光带雾,广袤的金色哀林傍河地,如今回想,像一帧取自义大利超现实主义电影的乡村景致。
我难以同理欧洲人蔚为风潮的墓园沉思。居巴黎期间,无论是葬有王尔德与普鲁斯特的拉雪兹神父公墓,抑或莒哈丝与沙特波娃莫泊桑同在的蒙帕纳斯公墓,我皆未涉足。
哀悼文学先行者,我用隐密而微的形式,像留连在阿赫玛托娃之家的厅堂,或踽踽独行巴斯特纳克两层楼宅旁高树庭院的叶荫缝隙间。
真正的自由在我拘禁自己的书房之内
●栩栩:
若论熟谙风土人情,你我周遭师友中京都通着实不少,怎样也轮不到我,不过,如果讲的是一种气质──比方说,腹黑或刻意地留白(这完全两码子事)──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我所修习的池坊花道发祥自京都六角堂,尽管如此,至今我尚未正式拜谒过。虽惭愧,转念想起疫后京都深陷观光公害之扰,我的缺席于人于己反而是件好事也说不定。
近日学到一个新词,重生点,典出电玩游戏,原指游戏中角色得以回血续命之地。猜想东京之于你大抵若是。日旅一周间,台湾余震不断,一夜动辄震上数回,海外收不到国家级警报,唯萤幕彼端此起彼落的地震文使我不致脱节。那既在场而又旁观的一瞬,眼前景物川流,和你我皆心仪的日籍导演滨口竜介《睡着也好醒来也罢》中,震后人们试图徒步返家一幕在脑海中重叠,不断回放。过度放电的恍惚中,间或翻读你的新作《莫斯科的情人》,想起同受我们钟爱的安妮‧艾诺,她曾言及无法在旅行所带来的空白中待太久,特别是处于写作中,「这种时候户外是我的囚房,真正的自由在我拘禁自己的书房之内。」
新词衍生出大量新造句。某日,脑海中翩然闪过一句:文学是我的重生点。文学是我的重生点吗?我但愿它是,却不敢如此声称。我想,至今我充其量只能说文学让活着这件事不无聊。仅止于此,却又非常之足够了。正因为这样,那样,种种记忆、文本及机缘巧合使然,当我悠游于鲍曼的液态中,始终清晰感觉若干透明如蛛丝的线索,浅浅地,将我们系住。
●白樵:
我有一个确切的重生点,那是九年前冬夜在巴黎左岸的医院。
有时会同友人们玩笑道:我今年满九岁。只因人生在那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大病,一如所有精神分析心理治疗派说法,彻底地被划分为之前与之后了(我常常感觉喉际底下气切疤痕的凹陷所在,像一座早先掘浅的坟,我已是随身沾染死亡的人了,一个移动的灵园气习者)。其中于己,最大改变,就是性格变得柔软了。当妳知晓既存世间诸物能在弹指瞬息灰飞烟灭,许多事,早已举重若轻。怨不再彻底怨,恨不那般恨。我想这是妳在医疗现场早已体悟的,如妳书名《肉与灰》揭示之道。
但我还是不懂得爱。
曾在文里提过我无法将占有欲,情色以及友谊的混种与爱分隔若清,两者于我,都仅似因缘聚合的叠加复合态(感谢去年电影《之前的我们》将因缘一词广传四海)。最近正巧接触到鸠摩罗什门下弟子僧肇的《物不迁论》。动与静非对立概念(或许正如我所混知的爱欲双生),端看观测之所在。物之不迁,在于每一刹那存有的主体(可以是我是爱是欲),与下一个刹那存有的主体,早已非同质性。
这么说伤痛哀亡爱无需愁烦。只因每一刻的我们,与下一刹那的自己早已彻底分离。生住异灭成住坏空。本体因刹那存在。仅道与真理不迁不移。
那文学是什么呢?我从来不是疗愈救赎派的信徒。
我想我俩皆从事创作的类别,散文,好似近期文人热中引用的日式修物法「金继」。那些坏朽的,碎裂的,被截断的,都是不同时间切面的主体,而所谓作家,抑或所有跨领域创作者,必须以至高的俯瞰角度,依照神似超然的幻术大师角色,将那些处于不同状态的主体块相黏,相贴,相合(体悟因缘的叠加,洞悉叠加,复再现叠加之虚幻,而空乃真理)。
言灵可敬。
补物所用的金箔,是我们千锤百炼的字,那以生命幻梦病苦哀劳萃取之物。
七月《文学相对论》
詹佳鑫vs.陈茻将于7月8-9日登场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