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世界】栩栩/過去的總和
《来世》书影。(图/潮浪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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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理解现在何以成为现在,首先,得不断拉回远景,话说从头,一探过去是怎么过去的。
一开篇,小说不惜绕了远路。故事从德属东非的商行办事员哈利法说起,时值二十世纪初,各地零星冲突不断,买卖得游走在旧渠道和新法规、起义与镇压之间。接着登场的伊利亚斯幼时遭阿斯卡里兵绑架,获释后,德国人送他进教会学校读书,并连带保证就业。一个德国,哈利法和伊利亚斯各自表述。然后一战爆发了,伊利亚斯将妹妹托给哈利法照管,自己投效保护军军团,一去无消息。
殖民是什么?小说不曾正面描写伊利亚斯从军后种种,转而交棒给哈姆扎。透过这个既无势又无人脉的非洲少年,我们看见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阶序何等严明──严明的是阶序,而非军纪──日常操练老鸟带菜鸟,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动辄伴随拳脚和言语羞辱;受罚时,总由非洲士兵动手,长官只消递一个眼神过去,以免自降身分,失了体面。而操练与惩罚又经常合而为一。至于哈姆扎,被指派为中尉私人仆役的他还有另一项任务:充作中尉的德语课学生。
当启蒙者同时是侵略者,知识与剥削密不可分,这笔帐究竟该怎么算?古纳《来世》道破其间纠缠,德国人办报兴学,防治疟疾和霍乱,但辛勤劳作的是本地人,行苦役的,战场上自相残杀的,无一不是本地人。
那么,德国人呢?有道是天高皇帝远,天虽高,一仰头竟能立即望见,仿佛巨手般覆盖在所有人头上,遮蔽,威压。那殖民者的手。帝国翻一翻手,雷霆雨露,地上的人命运自此转了向。
从哈利法、伊利亚斯到哈姆扎,再到哈姆扎的儿子,横跨两代,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个人被交织在一处,不仅为了如实还原被殖民者各有立场判断,其意更在凸显阶序如何坚不可摧。战后,时隔半世纪,当伊利亚斯的下落终告大白,我们发现他移居德国,改了名,娶了德国女子,参加纳粹组织游行──尽管如此,申请退休金和勋章皆遭驳回。再怎么一心热爱祖国,仍不能免于差别对待。
殖民和被殖民已然剪不断理还乱,而古纳竟还能腾出气力,着手处理另一本帐──假如屠杀非洲人的是另一个非洲人,那么,这本帐该怎么继续算下去?
这是为什么有了《天堂》还要有《来世》,一山翻过一山,直视加害者和被害者原来皆是同胞手足,此即古纳高明处,亦可解识为他的深沉之悲。小说中,这股混合著愤怒和罪疚的痛苦被比拟为恶灵;它与生俱来,时不时作祟、扰动着每一个坦尚尼亚人,而且,它附身于血脉深处,一代代绵延不断。
回望古纳自身,曾位处菁英阶层的他在政变后一朝沦为难民,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写作。恶灵日夜缠身,岂能不痛。
过去何尝真正过去,那未了的血债往往加倍奉还给这一刻──时至今日,德国人早已撤离,这笔帐却仍在被殖民者之间不断增减着。
于是,让我们重回古纳反复在书写中提出的疑问,殖民是什么?《来世》以非洲大陆上一代代人如何扭曲、断裂为我们解答。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份珍贵而苦涩的资产,还好,古纳无畏,伸手接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