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品是文艺青年的中途之家
大约20年前我进入台大工管系就读，几乎每天都会经过位于新生南路、罗斯福路交口的诚品台大店。在那个年代诚品就是潮。几乎每一年毕业季，各大人力资源杂志都会企划类似「大学毕业生最想进去的企业」专题，诚品几乎是少数非外商、非科技公司却名列前茅的选项。虽然作为一个「让大学生感到梦幻的就业志愿」这件事，多多少少也建立在距离产生美感的误会上，但我压根没想到在诚品上班，却成为我人生中第2份正职工作。如果不要脸一点，我也可以把身为「诚品人」这枚标签贴在自己脸上。
我在诚品前一份工作在外商联合利华，那是全世界第二大快销品公司，第一大是宝侨家品。能混进联合利华只能说我祖上积德、再佐以一点小聪明。原以为进了知名外商后人生即将一帆风顺，但我实在对熊宝贝清新喷雾和衣物柔软精挤压不出一点热情。于是在生理与心理交相煎熬之下，我选择在到职一个月后就提出离职，这个速度应该也打破了某种可耻的纪录。离职面谈时，我的大老板问我以后想做什么？骨子里流着文青血液的我回答：「出版或电影。」她笑笑祝福我，但我也只是说了出来，脑中其实一片空白。
某个电光石火的当下，我脑中浮现一个画面：诚品台大店似乎总是在征人。无论工读生或正职招聘的告示，从没从两扇玻璃门撕下来过。于是我摩拳擦掌将履历加油添醋寄到诚品全球人力资源网，应征图书管理专员。没多久就接到去敦南店面试的通知。
当年还没有「信义店」，敦南店是众人仰慕的「天下第一店」武林中的圣堂。面试分两关，第一关由店长出马。在面试阶段店长主要的工作，是检验应征者作为文艺青年的「成色」与谈吐、应对等。当她问我平常都看些什么书时，我几乎反射性回答村上春树、昆德拉、卡尔维诺…，这几乎是当年文青必读的「弟子规」。就在一番融洽的恳谈后，店长面带微笑的满意离开。
第二关，换组长，主要负责ㄧ些工作内容的事务性说明，并确认我是否理解所谓「图书馆管理专员」这个职务的具体内容。就在ㄧ番融洽的恳谈后，店长正色问道：「王先生，刚刚店长跟我都和你聊得很愉快，如果有机会邀请你来诚品服务，你心中期望的待遇是多少？」
听到这我也开始紧张了。心中盘算前ㄧ份工作在大外商公司薪资优渥，诚品能提供的薪水应该会少一些。于是我大刀自宫脱口而出：「3万」，霎那间，我感觉组长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组长腼腆地说：「王先生不好意思，3万是我们组长级的薪水。您应征的图书管理专员起薪从2万到2万4不等，视个人学经历而定……」当下我感到震惊、犹如五雷轰顶，剩下的ㄧ切通通忘光了…。没多久，我正式成为诚品台大店的图书管理专员，负责B1人文社科书区，哲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都成为我的管辖范围。
接下来我每天的工作包括维持书区整洁、推车到仓库取书、上架、跑报表抓进退货、客服等。期间有2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一天下午，有位中年阿姨跑到我神圣的柜台，瞄了我的名牌问：「王先生，请问你们有没有养颜美容跟长生不老的书？」当下我感到震惊、犹如五雷轰顶，剩下的ㄧ切通通忘光了……
另一次也是下午，某大学生或研究生跑到我神圣的柜台，连我的名牌都懒得瞄，伸手递出一张书单，问我能不能帮他找。我自认为俐落地帮他抱来十来本书后，也没得到一声谢谢，这位同学便迅速找了个角落坐下，又抄又写偶尔还拿相机出来拍。等我忙了ㄧ阵子回过神来，只见他借的书散落ㄧ地，人早已不知道去向。那时我才明白书店最美的风景铁定不是人。
春去秋来、夏去冬来，我很想这么作结，但事实上我在诚品只待了3个月，其间也参与了位在台大校园内「小福店」的展店工作。在这短短3个月内，我贯彻了将文艺生活实践到底的精神，看小剧场、泡Live House、蹲挪威森林、拚金马影展…。口袋永远空空，灵魂却无比满足。
近年有时在外面演讲，我常开玩笑说：「诚品是文艺青年的中途之家」。在你人生卡关的时候，它慷慨地接住你，给你一份温饱，也体认到，原来当把「书」当成一份工作时，是如此不可承受之重。我们每天要高低来回搬运几十公斤的大小书册，壮硕如我都难免感到筋疲力尽、头昏眼花，更何况我身边大多数第一线同事都是女性，长年下来她们的关节、手腕、膝盖常常累积了各种伤害，令人不舍。
台湾如此有幸能拥有诚品书店。它为了读者而存在，却是无数怀有理想的人，前仆后继的牺牲、奉献成就了这伟大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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