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3月(上)】任明信vs.黃以曦/如果經歷的這一切都是場田野……

任明信(左图/4Samantha摄影,任明信提供)、黄以曦(右图/黄以曦提供)。

「无聊」是应该被享受的啊!

●黄以曦:

明信,你问我无聊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会怎么看待无聊?表面上,这似乎是个适合开场聊天的话题,似乎寻常、无害且可轻易延伸的;可于我,却恰恰并非如此。事实是,日常中,我从不感到无聊,而比起「好无聊呵,该做什么好呢?」的绕转寻思,「从不无聊」却开启了某种困境。

是因为长年的艺术与评论工作作为累积转化吗,还是因为某固有的性格只是为对艺术与哲学热爱所强化呢?如今我已是个训练有素的意义之找寻与令定者,也就是,没有任何时空,于我可能是空转的、不成立意义之已然存在(只是等待被爬梳或辩证或对峙)的,如此,则只要是清醒的,就无所谓无聊。从最基本的总是有某个或长或短的素材得要阅读(新读与重读的无数的书呀电影),到潦草笔记下的那些待植入(inception)的我以为珍贵但我尚未充分内建完成的读来的概念,之待反复读着背诵(对了,就像高中背单字那种随身册页),到具象的意义与意义之间,生活仍流泄着此与彼个隐约或浓郁的「什么」。所以,日常中,我从不感到无聊。

可我仍会感觉无聊,那与上述的种种,是延续下来的彼个故事(而并非矛盾)。在许多阅读的中途,我会感到无聊:无聊的起始设定、无聊的节奏、无聊的角色、无聊的展延……其中,在看电影所遭遇的无聊,尤其令人痛苦。时间一比一地敞开,无止尽流淌,这一切要何时才结束?会是怎么的转折,值得这种痛苦?可能吗?到这一刻为止那个无意义与平庸意义的痛苦,你真的可能挽回地令一切值得吗?

●任明信:

问的当下就是我正无聊的时候,细思发现自己的无聊有三阶段:一开始是「想」,想着要做的事、做了之后的结果,想完就觉得舒服了代表不需要做,想完发现不得不做了,就开始做;然后才来到「做」的阶段,做的时候无聊并不一定会消失,还分投入的程度,非常投入忘我的话当然就不再无聊,但也有边做边觉得无聊,依然秉持着就做完了,或是无聊到困惑自己怎会身陷如此囹圄的处境(通常是某些工作邀约);最后一种则是「享受」的阶段,好像跟无聊有个约定,今天就要来见识它,于是沉浸在某种无语且真空的心境。无聊像个难搞的故友,但我们久违重逢,彼此珍惜眼前时光。最后无聊产生诗意,我开始写字或继续放空……

你说到的因为长年从事艺术与评论工作,如今已是训练有素的意义挖掘者。在此面向上你是不会也不可能无聊的,毕竟你总能在那些看似无奇平板的物事中找到勾引人们的刺点,然而亦是在如此不断精进的找寻中,变得越来越难被惊艳。我想起诺兰的《顶尖对决》,永不破解的神秘才是魔法(Magic)的本质,其他的都是戏法(Trick);然而那些套路、翻转、后设、巧取,该洞穿或不洞穿好呢,如果我们确实不想知情,因为真切易使人难堪;甚至还想到金典奖此次的争议之一,关于《海风酒店》里被评审认为刻板的抗议人士形象,这些种种都让自己觉得既有趣又困惑。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无聊之事,只有无聊之人?或者无聊本身不是大问题,问题是你和它之间的依傍关系。

●黄以曦:

「无聊」就是应该被享受的啊!只是它通常得熬过一整个你说的阶段性过程,当好不容易可以享受了、懂得享受了,那个空闲已经结束了(除了多数生活难以这么奢侈,也还因为我们不得不被生物作息的规律打断)。而此刻很大的遗憾是,我们太轻易地就跳出这个无聊的进化旅程,拿起手机那种消磨方式不会是连续性的,那个不断跳换,无法在单一空白与幽闭中前进往新一阶段。

●任明信:

你说得太贴切也太残酷了。我真心以为现今的传媒进入了崭新的洗脑战国时代,为了吸睛、流量花招尽出,短影音、软色情、脱口秀式的言论,让这些诠释越来越便宜好看(例如几分钟看完一部电影),奇技淫巧不断与时俱进,麻醉感官,而我们也乐此不疲。过去生活适度的百无聊赖让我们不得选择,必须用木心说的那种「从前慢」去沉浸其中,现在似乎也回不去了。手扶梯搭久了,没人要走楼梯。

●黄以曦:

《洛基》影集故事讲时间有无数支线在生长,有一个「时间变异管理局」(Time Variance Authority,简称TVA)的人员职责是修剪控制这些支线,以免它们长得太繁茂互相打架,影响了整体宇宙。但这些人员其实也拥有自己的「人生」,也就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无数时间轴在奔流,只是在TVA上班的这个他们,是外边于那些时间轴的。换句话说,他们制高、孤立地处在这整幢唯有任务的透明盒子里。当第一次看到面容相同的「自己」在彼些时间轴上陷入的岁月流动,那些只有在里头才成立的快乐、悲伤、获得、失去,以及,衰老,他们忍不住困惑了:我们似乎「知道」这宇宙所有事情,却为什么无法知道那样的我,在这与那个时刻正感觉什么呢?

第二季节结尾,时空大战告一段落,TVA主管从工作离职了,首先去了他的其中一条时间支线,看着那个他,和一个叫他爸爸的男孩,在院子里踢着足球。同事问他,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呢,他说,还没有烦恼那些,此刻,他只想静静感受着时间流逝。

静静感受着时间流逝。生命中绝大多数时刻,我们都被时间所推挤、催促,我们习惯了那个压迫感,也因此遗忘了那是一处复杂的长河,遗忘了我们仍可以跳出去凝视、感受它的存在与流动,哪怕那是如此奢侈以至于我们事实上只能偶尔、小小地感觉一下。

如果可以无聊就太好了。无聊的时候,才有时间跳出时间,去感受时间。

●任明信:

感官毕竟受限于个体肉身呀。发现我们在谈的无聊可简分成两类,我一开始发想的比较是表意识的感觉无聊(Bored),它涉及永不满足的追猎和欲求,我们总是在要,但没能好好欣赏此刻的存有;它让我们渴望竞争与比较的刺激感,为了产生外部的愉悦(Pleasure)。头脑无法停下、静止,它总是需索更多、更好,无限地优化生活。但你说的无聊,更像经历后的放松与随性,我想到无垢的「静、定、松、沉、缓」,唐望说的「停顿世界」,在当下无有时间之感,是因为与时间同化,成为河了于是不再需要刻意去流,至此产生的是潜意识的无聊(Chill),是无须多聊,是内部的愉悦(Joy),仅是单纯地感受,不带批判地沉浸感受。无聊成为了甜美的见证,见证我们的「在」。

最忧虑和最幸福的事

●黄以曦:

来聊聊「现在生活中最忧虑和最幸福的事」?年纪慢慢变大了才懂得,幸福总是简单的。可简单,却恰恰并非容易,可这个概念,是你很难跟他人、甚至跟不是此刻的自己,所分享的。

幸福是怎么样的简单呢,长长的散步,一些comfort food,窝在沙发读书看电视,还有还有,不冷不热的天气,不痛不痒的身心,不会骤然响起的电话传来改变世界的消息。要再更幸福一点吗?就是一本很棒的书,甚至只要是一段心动折服的叙述;一部很棒的电影,里头所有令人渴望藏起的光影。等等。小小的,因此自给自足,因此纯粹,的幸福。

谈忧虑,如果指一般性的,当然是生活中那些此起彼落的既存或想像的粗砺。但忧虑多半是无用的,例如「我过气了要没有通告了要失业了怎么办」、「我没有保险万一重大伤病怎么办」,总是会有这类长远、无解也确实存在机率的事拉扯心念。这种只能在生命里锻炼智慧去从「不要想」到「没有想」。

忧虑有时关于更大的幸福。基础例子比如旅行,移动与变动底或会有什么袭来,可不通过这个,就无法走更远。这是我会咬牙跳进去的满满忧虑的地方。这种忧虑一则可以把准备尽可能做到完备(故不尽然是坏事),一则是它毕竟有终尽(随旅程或任务结束而终于放心—─在很高的忧虑程度下,甚至可能于当刻有余悸犹存的回荡)。

●任明信:

说到忧虑,想到去年遭逢暴力与骚扰的事件,算是我成年后第一次遇到明确的外部威胁。感觉自己的忧虑有两部分,一是发生前的杞人忧天,表意识会不断沙盘推演所有可能的坏,不断拆解、对应分析应对的方式;二是面对发生时行动的紧张,面临不确定的态势,身不由己地为难,这样的情况下容易陷入焦躁(即便心里也知道焦躁总是处理功课的开始)。

比起上述提到的事件,我想到更外部的是与邻国的情势,台湾的现存处境,最糟的结果便是战争。而往内走是随着年纪渐长,记性变差,有种哪天得阿兹海默也不奇怪的感觉,甚至我会在心里揣想那是不是真正的修行的开始。因为遗忘是生活的终极洗刷,如果有天我们积累的远跟不上失去的,甚至连更核心的信念、创作者的自觉、随着岁月淬炼出的耐性与包容都磨灭,彼时我们回顾这一生,会怎么看待呢?(可我竟也有些期待,因为生活将归于新的赤裸与真实之中。)

而幸福确实也联动着忧虑,当我一再地意识到当下,这些我不希望的事都没有发生,就会心生感激,觉得每天都无比幸运,毕竟最坏的可能尚未来到,不管是避开了或延迟,都会让人更珍惜此刻。更小的层面也如你所说,是简单却不容易的,是不能被量化、被比较的,微渺却充盈的日常琐事,发自内心为自己而做的零星点滴;更大的层面就会是越来越能感觉灵魂和宇宙的连结之紧密,人的生命如风的旅行,穿梭于万事万物之中,始终离不开大气与空。知晓恒常无须担心生灭,因为生灭也在恒常之中,那样的安心静得。

这一趟生老病死的田野调查

●任明信:

其实这个提问是来自于你在《Little Fish》(中译:爱在瘟疫蔓延时)映后座谈提到的两个点:「有时我们会因为那些迷人之恶而不可自拔」和「如果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场田野」,当时我快速记下它们而欣喜不已。现在我对恶已经没那么感兴趣了,但对生命的后设观察越来越有感。之前也曾在闲聊时对你提到自己的启灵经验,于是好奇你是怎么看待这一趟人生旅程。

●黄以曦:

人生是什么呢?是等在那里的一大片草原,走上去,就应有尽有,还是一幢错综着无数甬道与墙垛的迷宫,我们的每个选择,都决定了摄入的风景,而从此的路与视野亦将永远不同?对我来说,两者皆是,而困难也在于这个两者皆是,以至于我总在投向某一方式去感受与承受人生时,意识到我未用另个方式去感受与承受它。换言之,那不是「另一条路」、「彼个宇宙」,而是(我得为此负责的、因为我的有限而无法尽全的)「另种收摄与落定人生的方式」。比起旅程的内容,更难的于是是「看待」,因为「看待」决定了「内容」,可我该如何更好地决定(或接受)「看待」呢?

●任明信:

看待,似乎也能是总和主客观的理解,某种趋向的进程。每一个选择都可能通向一次懊悔,而每个懊悔又可能带来一种念想或生命的倾覆。这样的翻搅在身心匀和之前似乎永远无法避免,如易经之「易」,所有的业无限流动缠绕,让我们在名为人生的游戏中经历、玩耍、考察、歌舞。这些故事没有更好更坏,只是为了完整个体褊狭的体验与认知。我想到了金刚经里的如是我闻,佛学中的中观,如果所有的田野都是为了更平衡报导,像每一滴水都要贡献全部的生命,才能撑起一场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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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信

十一月生,喜欢猜拳,自然醒,放空,写字读字,发现自己搞错很多事情。

着有诗集《你没有更好的命运》、《光天化日》、《雪》,散文集《别人》。

现为讲师,自由文字工作者,NGH催眠疗愈师。

黄以曦

影评人,作家,着有《离席:为什么看电影》、《谜样场景:自我戏剧的迷宫》、《尤里西斯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