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阳

1993年,林燿德宴客,左起张启疆、郑明俐、周昭翡,右起林燿德、孟樊、杨小滨。(杨小滨提供)

2012太平洋诗歌节留影。(杨小滨提供)

1997年,复刊《现代诗》同仁开会,左起商禽、杨泽、郑愁予、杨小滨。(杨小滨提供)

左起曾淑美、鸿鸿、杨小滨。1993年,台北。(杨小滨提供)

出生上海的诗人杨小滨,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声时相当震撼:怎么有这么柔的歌声啊?那是初中时一位暗恋他的女孩借给他的录音带。

我和杨小滨坐在餐厅里喝下午茶,听他说着从小听到的净是样板戏、歌颂毛主席的歌,忽听见「暗恋」二字,精神全来了,「你的初恋吗?」「不能算……」

「你有喜欢她吗?」

「一点点……」

他说,「上课的时候,她频频回头看我,我就晓得有点不一样,她是班上个子最娇小的女孩。」

「漂亮吗?」

「有点林黛玉,比较纤细的美。不是我最欣赏的类型,我是喜欢阳光灿烂活泼的女孩子。」

「史湘云吗?」

「欸,对!红楼梦里面最欣赏的女生就是史湘云。」

杨小滨心中的史湘云另有其人,「我暗恋的女孩子,得过普通话大赛的冠军,比较耀眼,在学校里像个明星。」杨小滨把林黛玉放一边,开始跟我说起他的史湘云。

杨小滨暗恋她很多年,一直到上了大学才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向她告白,「我用汉语拼音写信给她。那是大一的时候,我念复旦,她高考时成绩差了一分没上,就没念大学了。我们拍拖了几次就分手了。她跟我分手时,我还写信跟她说,我都没有歧视妳没考上大学呢!哈哈哈,很拙劣吧?她回我,真正喜欢我的人才不会在乎我有没有考上大学!」

我叹口气:「实在太幼稚了。」

「我那时太生气了。她说我态度不好,有一次她迟到,我说了她一顿,她说从小到大从没有人骂过她。在七○到八○年代初期,社会上认为男人强悍才是女生喜欢的风格,我受到的教育是这样的观念,就想把自己塑造成这种男子汉的形象,结果她觉得我太凶了。」

在我看来,巨蟹座的杨小滨假装男子汉,其实没什么说服力,但我关心的是那位可怜的林黛玉,「你跟暗恋你的那个女生之间怎么样了呢?」

「有一次大家都去作操,我们两人躲在教室里聊天,被老师发现了,很尴尬。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没有具名的信,寄到我家来。信里写了些暧昧的诗句,详细我也忘了,那时我有个傻傻的小跟班,他提议,我们按照寄信的地址去找找看,就会知道是谁写的信了。然后,我们就被她爸爸打出来了!他看我们在那里鬼鬼祟祟: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解释收到一封信,想知道寄信者是谁,结果信被她爸爸拿走,还把我们揪到学校去。老师一查,这件事就曝光了。」

太悲惨了,这个林黛玉般的女孩,还勇敢写了信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我们那时候,早恋是不被允许的。我也被牵连了,但我是被写信的人啊!」

「谁教你多事跑去看!」

「我记得我也被责备了啊。之后两人变得很尴尬,但也没有翻脸,还是有来往,只是我真的没有那种恋爱的感觉,就是一般朋友。后来她寄给我邓丽君的录音带,我倒是反复听。这种资产阶级调调,嗲声的唱法,太令我惊奇了。」

最喜欢哪首歌呢?杨小滨说:「很多啊,甜蜜蜜、小城故事、何日君再来,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首,歌词很搞笑,什么爸爸爱妈妈。」

「我会!『大家来听我说一个故事,我爸爸和妈妈的故事……』」

「对对对!就是这个旋律。」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袋里专记一些奇奇怪怪的歌,杨小滨每唱一句他听过的流行歌,我总能接唱,但是流行歌不是杨小滨的强项,许多诗歌节、文学沙龙活动,只要小滨在,大家就鼓噪要他唱歌剧。我真好奇,中文系毕业的杨小滨,什么时候学的歌剧?

杨小滨说,可能因为小时候学过京剧,所以学歌剧很快上手,发声虽不同,但是都可以唱得比较高亢。学京剧?这就更稀奇了!

「我是去少年宫,就是课后的兴趣班学。而且是自己想要去的,甚至我小时候学汉字就是通过听收音机的样板戏,对照着剧本学的。那是小学时期,一、二年级吧,我本来报舞蹈班,当天就被老师踢出来,说肢体太僵硬。转去京剧班,后来发现京剧班也是要练功的。老师觉得我唱得不错,但动作不行,所以演出时,第一号主角都是别人,我只能在后面演个配角。」

说是京剧班,学的还是样板戏,那时候中国大陆的文艺表演只有样板戏,没有别的。收音机里除了样板戏,就是一些歌颂共产党、毛主席、工农兵的歌。「住我家楼下一个表舅,他会偷听敌台的短波。」

「敌台是谁?」我明知故问。

「就是台湾啊,美国之音啊,表舅后来受到严厉的处罚。其实我记得我外公也私藏了一些京剧唱片,马连良、麒麟童啊,小时候家里有这些收藏,那时就觉得怪,这些东西不是应该销毁的吗?文革结束之后才拿出来听,七十八转的唱盘,家里居然还有唱针。」他也记得父亲藏了很多书,捆起来包好,上面写着:「供批判用」,都是该烧掉的章回小说、外国小说,还有相声选集。

杨小滨在少年宫学京剧,听收音机的样板戏,还自己作曲,用简谱写儿童歌曲、革命歌曲。至今还记得写过一首〈我梦见2000年〉,歌里说,2000年时,四个现代化已经实现了,大家生活过得有多幸福。我噗哧笑出来:「你这是科幻小说?」

「那是小学五、六年级时,毛刚死。小时候没听过『流行音乐』,如果听到什么歌曲,也是进行曲之类比较昂扬的歌曲,比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

「还有这种歌?」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民众一针线,民众对我拥护又喜欢……」在我哈哈大笑中,小滨又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到了文革后期,大陆开始传进朝鲜电影的插曲,〈卖花姑娘〉、〈南江村的妇女〉,都是三拍子,有点舞曲的风格,很轻盈,虽然也有点革命的内容,但抒情得多。杨小滨很迷朝鲜歌曲,还弄了一个本子,自己用简谱记录下来。他音乐底子好,学过二胡,也很快上手,可能是天分,也因为家学渊源,父母都是上海乐团的,都学声乐。

「中国有一个学派是民歌和美声结合,我妈妈就算是那一派的。有一段时间乐团把她派到北京学古琴,跟着古琴家查阜西学,是他的传人,后来就专注于唱琴歌,她是第一个在舞台上表演自弹自唱琴歌的艺术家。」

其实小滨父母没有教过他音乐,他们都太忙了,顶多在家里教学生或是排练时,他在一旁看,耳濡目染。「父母太忙,是怎么个忙法?」小滨说:「我妈妈连婚礼都没有去参加!」

「你是说……她自己的婚礼?」

「是!领导临时跟她说,今天妳要去表演,为工农兵演出。我妈说,可是今天是我的婚礼啊?领导说,这将是更有意义的婚礼,妳一定会记住这一天。于是婚礼照常进行,照常宴客,但是新娘不见了!」啊,这真是为人民服务的典范!

流行音乐在大陆,是到了七○年代末期,文革结束以后才传进来,先是台湾的校园民歌,比邓丽君更早进来,走到店里、公车上、一些公开场合,到处都可能听到。杨小滨还记得〈乡间小路〉、〈外婆的澎湖湾〉、〈橄榄树〉、〈绿岛小夜曲〉、〈请跟我来〉……。他说,「〈橄榄树〉和〈绿岛小夜曲〉应该算是我最喜欢的台湾歌曲,比较优美。那时不知道是谁唱的,也不知道绿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当然,对于这些歌曲的源头:台湾,一无所悉,更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后半生,竟然落脚台湾,成为这里的公民。

文革结束,不只流行音乐播散开来,在文学上,艾略特、贝克特、巴尔札克、福克纳……也同时涌进这块紧紧闭锁刚刚揭开帷幕一角的世界。

至于歌剧,真正学唱,是到了美国念书跟著录音带学的。1989年他放洋美国,先到科罗拉多大学念了硕士,在耶鲁大学拿到博士。在上海时就有加州的亲戚回中国大陆,捎来一些录音带,其中有帕华洛帝的歌剧选集,慢慢地他就跟著录音带学。父母都是声乐家,什么胸腔共鸣、头腔共鸣听得多了,自己摸索,愈来愈喜欢歌剧的唱法,把嘹亮、有穿透力的歌声放出来,是非常舒畅的释放。

最常唱的,就是义大利名曲〈我的太阳〉('O sole mio),「常唱这首其实是因为大家熟悉,唱了比较有共鸣。我有时候会问,你们想听什么?大家经常就点这首,要不,就是〈公主彻夜未眠〉。」〈我的太阳〉是创作于1898年的拿坡里歌曲(Giovanni Capurro作词,Eduardo di Capua、Alfredo Mazzucchi作曲)。不过,在台湾大家耳熟能详,除了听帕华洛帝、安德烈.波切利等名家演唱,更有不少人是在《那一夜,我们说相声》里,听李国修、李立群吆喝卖蚵仔面线唱的,我说:「全台湾人都知道这首歌!」

现在台湾的诗歌节、诗会最喜欢找杨小滨表演,但来到台湾,一开始真是意外。杨小滨第一次来台是1993年,参加一个国民党办的活动,招待一批大陆留美青年学人,希望他们学习台湾经验,将来带到中国去,改变中国。他们环岛一周,了解台湾整体状况,杨小滨经常脱队,跑去见许多诗人。他在耶鲁做过诗人郑愁予的助教,来台前,愁予老师开了一个名单给他,写在一张绿色的卡片上,有名字、电话,像介绍信一样,他就一个一个去拜访。

名单上第一个名字是梅新,因此梅新是他在此见到的第一位诗人。梅新还邀请了零雨、鸿鸿来跟他对话,刊登在中央副刊上。名单上有弦,杨小滨也到了联合报、联合文学。那时正好得到消息,现代诗社准备把1994年度的「第一本诗集奖」颁给杨小滨,于是他也去见了现代诗社的朋友。那趟还见了陈克华、林燿德……「林燿德是我在上海就认识的诗人,等到第二次来台,他已经过世了。」

从美国来到台湾,除了餐餐都好吃极了,对水果也惊艳,像木瓜,杨小滨生平第一次吃。不过,重要的不是吃,是这个社会的氛围。「觉得台湾整体社会的气氛是不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一样,没有那么勾心斗角,那么你死我活。大陆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有高度的倾轧感,比方问路,在上海北京,不大有人理你,但台湾人会非常热情的指引你。台湾人比较谦让,感觉人与人之间是有善意的。当然大陆这些年也有改善,但台湾还是比较好的。」

1997年再度来台参与一项后现代文学研讨活动,认识更多诗坛的朋友,对台湾的美好印象不变。那时他已拿到博士学位,在密西西比大学教书。「那是非常偏僻的地方……」

我摇头:「我没去过呢。」

小滨答:「大部分的美国人也没去过!」

他在密西西比一教教了八年。一开始觉得能找到工作就很不错了,而且还是福克纳的故乡。后来发现其实进不了福克纳的世界。福克纳可以了解镇上人们的生活,心理,可是做为一个华人是有隔膜的。「我是那里第一个全职的中文教授,他们就觉得我什么都懂,有天接到一封信,问我能不能教菲律宾语?他们觉得亚洲的东西我可以全包。同事们若接到什么俳句协会的活动也发给我,反正只要是东方的都归我。秘书还问我,你会不会说密克罗尼西亚语?我问她那是什么?她说那是你们亚太地区的语言!他们虽然都很尊崇我,也对我的专业很感兴趣,但我每天都要解释一些很初级的东西,讲一些在台湾或中国可能是对小学生说的事,时间一长,就觉得非常没意思。没有一个可以跟我对话的人。那时精神上是很孤独的状态,于是想要逃离。」

杨小滨想要逃离的密西西比,是什么样的地方呢?「待的地方叫牛津,放眼望去,都是平原,荒凉的平原,杂草,杂草,杂草,树。开车出去,别说人了,连车子都很少看到。」

2006年,得知中研院有一个适合的职位,杨小滨请他的论文指导教授王德威帮他写推荐信。王老师一向关爱学生,要他想清楚,一旦离开美国之后,就很难再回来了。杨小滨仍毅然决然的来了,至今不曾后悔,也没有什么适应问题,很容易就在台北生活下来,融入这个社会。现在去大陆参加活动,还被当成台湾的代表。

他说:「现在再教我选择一次,还是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