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是那片海洋的鱼鳞

(印刻文化提供)

无数次的聚与离

无数次的聚与离是我们许多人与家人亲友的共同经验,就像花开花落成为自然生态既定的循环模式。人类文明的发展,如移动的交通工具的便利,使得聚与离的想像、思念,也如昼与夜似的被自然化了,而变得已经不是一件「稀奇」的思念了,甚至因为职业粗细有别的关系,延伸成久久久一次的相聚,才会稍有喜出望外之感。「职业」的差异,也酝成彼此间相聚、离别的情愫深浅的潮差。

我在兰屿国中毕业的时候,乘坐九小时的客货轮才到台东,那九小时是我与父母亲人生第一次的离别,时间感仿佛是九年的光景。对于青少年的我,在台东中学的三年时间,那真是想念家人的最美时光。每天都在思念父母亲,妈妈的芋头、地瓜,父亲的飞鱼、石斑鱼……等等饮食习惯的转变,更令我们许多人思念家人,舌头巴不得就在想念的刹那间,食物端进我们嘴里似的美好感觉。

父亲说日语、我说华语,我们的语言翻译成两种不同的文字是行得通的,问题是必须找人翻译,这是一件麻烦的事,于是内心里彼此间想说思念的,想写的信就存在心坎里。三年毕业之后的思念,再次相见时,我长高了,父亲变得一些些苍老了,那时候,父亲的话语也巴不得把达悟人所有的岛屿知识灌进我脑海,无奈的,华语汉字渐渐占据了我的思维,于是传统知识与现代知识也是我与父母亲之间,在思想产生了相聚与分离,想像世界的差异发生了。

从那一次之后的相聚与离别的交通工具,游客货轮变成了轻型的铝制飞机,四十九海浬的铁壳船的航时,是九小时;轻型飞机,是三十分钟,于是航程时间的缩短,也是浓缩了「思念」的时间重量。一切的一切,是食物的转换,由单一变多元、其次是交通便利的革新,跨越巴士海峡已变得轻而易举了,语言也由纯血统语言变为功利化的语言文字。自此族人的相聚、离别如是早餐、晚餐填饱肚子的吃的仪式,因而遗弃了传统上呼唤亲人灵魂乘船回来祖岛的仪式了。灵魂飞翔的速度追赶不及铁鸟的飞行。

兰屿机场的维护与扩建,让兰屿与台东两地的「机场」成为达悟族人的现在进行式,相聚与离散的「计程车」站,花开的美艳如是新生婴儿的诞生;花落的凄凉也宛如是老者的仙逝,交通的便利也把人生的喜气与悲悯转化成短暂的聚与离,鱼汤的咸与淡的感官感触。我们不得不说便利带来了流星般的聚与离,感情线剧烈缩短。

手机的Line、视讯更是「解构」了空间的远近距离,分解了白昼与黑夜的轮回,「想你」,这句话,无论是对双亲、朋友、老师……哪颗情意浓的重量也都在分泌出疏离,时间、空间的远近想妳的信札几张,被Line一行字取代了。

「你们怎么都不Line妈妈呢!」孩子们的母亲说道。

「……什么事呢,妈妈……」在台北的孩子写道。

我姊姊嫁给外省人,在我国三那一年,用十行纸写了封信给我们的父亲,父亲拿给我看,并问我说,姊姊写的信纸内容,第一行字写道;父亲大人膝下:迄今……我还不了解汉字里是否有「膝下」,这个词义,在达悟语真有「膝下」这个语意,含意是指「孩子」,或是晚辈;所以我不知道,我姊姊用的词是否正确,若是正确,我民族与汉族的语意上,是完全相反的。但无论如何,皆与亲情有直接的关联,亲情相聚的那封信。

在兰屿比我大五岁的姪儿使用手机的Line写道;「表弟,赶快来野银部落我家,我要孝敬爸妈,买了一只猪,过来帮忙两下抓猪。」

「我要出海,你自己抓啦!」久久久之后传来。

姪儿气呼呼地跟我说:

「我努力存钱买猪来孝敬他们老人家,表弟却说要出海,海不会跑,猪会跑啊!」「肉,煮熟了之后,他会出现的,」我笑着说。

约莫中午时,「共聚共享」的某部分的猪肉煮熟后,他那位表弟出现了。他并没有带鱼来换作吃猪肉,收礼的交换礼物,却带了许多瓶的米酒,说道;「不好意思,很多杂事。」自己干完一杯米酒,深深的表示歉意的语言。他表弟跟老人家说达悟语,跟表哥说闽南语,跟我说英语(在达尔文港当台劳)。

二次战后的星球,世界各地变异真如各区域大陆、岛屿的沉积地质的层次,发展出不同世纪发生天然灾变的证据,人类文明发展速度的诡谲,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即使最有肚量、包容的土地,在每一次的豪雨过后,水脉的上层被林立的大楼阻塞了它原始的通道,它也被人类驯化,失了准绳,土石流灾难改变了地貌。速食般的文明流变,我们想着它带来的方便,脆弱化了我们多数人的应变本能,短暂的相聚留不住血缘的亲情,长时间的离散留下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我因而躲进海里,让自己唤起过去我失落的思念。

海洋带我去旅行

其实,有太多的偶发事件都不是我们人可以事先预知的,关于此,就是说我自己从来就没有「生涯规画」的计划,简单的说,我就是漂准的「随波逐流」之类的人。

二十几年前,当我带着妻儿回兰屿定居,开始了初级的徒手潜水猎鱼的时候,这个领域的部落的好手经常叮咛我说,潜水抓鱼必须「随波逐流」,如此,不仅可以节省体力,更可以悠悠自在的潜水猎鱼,潜入海里欣赏深邃的蓝色水世界。

「随波逐流」,数年以后,我迈入了潜水猎鱼时体能的巅峰时期,并且开始了我独自一个人在水世界的旅行。对于生活在兰屿的潜水伕们,特别关心天空上的月亮圆缺的变换,月亮缺口的凹凸大小就是控制海洋潮汐变换,海流流速强弱的主宰者。喜欢上了当孤独的潜水夫之后,喜欢上了自恋式的欣赏无声无影的海面下的水世界,心境心智也渐渐的跨进宁静、寡言的阶段。

十月份的某一天,陆地上的气温宜人而凉爽,约是二十度左右。我部落的天空上的中上云层呈现灰白均衡的景致,让我整体的身心感觉处于和气平顺的状态,那种感觉很令我舒畅,就像肠胃处于五分饱,五分饿的满足感。而,眼前的海面景色的状态,就如老海人洛马比克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像这样的海浪海风潮水阳光就是拉你下海的请柬」。

备妥了我的简易的潜水用具,来到了Do Mawu的礁石沿岸。凉爽宜人的陆地气温,宜人下海潜水的海浪,以及自己想要潜水下海猎鱼的心情,这或许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情境吧!我唯一挂念的是,我孩子们的母亲在很远的水芋田里工作,无法通知她,说,我去下海抓鱼。

唰……的一声,我的身体冲进了海里,我的魂也泡进了浪里,还有思念父母亲的心也同时的带进了对我有情的蓝海世界。双脚上下拍动着蛙鞋,身体自然地就向前行,或是向下潜,刹那之间,泡在海里的全身即刻感应到海水温度的温暖,原来从陆地上观看海水是蓝色的,我的身体一进入到海里,我身体十公尺以内的海水即刻变为无色,平淡如自来水流出的水,不让人惊艳;原初那一片优美的水蓝色的色泽,也自然地变为无色的平淡,无色的平淡就如我前半段的人生一样,没有一丝努力过的经历可以让人为我喝采似的。其实,我的心愿也是如此的,平平淡淡过一生,我就满足了。

虽然我肉体十公尺周边的海水是无色的,在外海的海也是如此无色的;然而,我水镜下方的海底珊瑚礁世界是缤纷多彩的,每一个区域的珊瑚礁区就像是人们在陆地的花园,让人悦目赏心,心旷神怡。我下潜到十公尺深的海底,是我熟悉的海域,熟悉的意义就是不会让我紧张,慌恐,害怕的。

我仔细观察同类科的鱼种,除去鱼身的大小外,牠们的长相几乎就是同一个铁制模型创造出来的,这是跟我们人类最最不一样的,就是同父同母生的孩子,长相也会不一样。浮出海面换气,看看蓝天来证实自己还活着,之后我再潜入水世界,在七公尺深的海里漂浮,如是空中幽浮似的,乍想像是无规则的,让海流随她的意愿带我去旅行,然而,我的身体感受到洋流规则,不是像人类订定的规范契约,而是受着月亮圆缺、潮汐引力,以及海底的地貌单调,巍巍群峰,复杂曲折诡异来改变暗流流向、流速。带我去旅行吧!我说在心里。

在水世界里「旅行」,我控制自己的中性浮力,可以憋气两分钟上下。那一天,我的情绪处于浪漫的状态,让我在没有恐惧下的阴影,悠然自娱的观赏水世界里的淡蓝,水蓝,青蓝,深蓝,以及目测所及的,接近暗夜的,让人心生慌恐的暗蓝水世界(当然,这个蓝是我们肉体,如海平线一样是无法到达的境界)。我肉身真的放松随波逐流,放松的心境特别的美好。

首先是,我没有猎杀鱼类的贪念,可是奇异现象的是,没有猎杀的贪念,数不清不同的鱼类类科,鱼类世家,无论是小众的、大众的群族,体型大的、中型的、小型的,几乎就不把我当人类看待,群聚在我身边随波逐流。此景让我微微笑,让我心魂安宁的特别愉快。除了达悟在潜水猎鱼的男人外,你们或许不相信我这种经历,说我在吹嘘,哈哈哈……。海水温度约莫是二十三度,那种身体的感官感受几乎就是把自己当作是鱼类。

哇!海流带我在水世界旅行,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更没有猎杀鱼类的贪欲。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修行,也是我进入水世界,接近海洋的心跳,唯一的技巧就是运用洁净的身体,没有贪念方真实感悟到带海洋去旅行的真谛。

(本文摘自夏曼.蓝波安《我愿是那片海洋的鱼鳞》一书,印刻文化提供)